第三章 火车进站,北京到了。万宝山跟随卫生学校的同事们下车走出站台。在学校的 安排下,他们参观了天安门广场、鸟巢和水立方。万宝山和同事们一起感叹,到底 是首都,到底不一样啊。到底是开过奥运会的首都,到底是六十年大庆刚过的首都, 到底是不一样啊。天空湛蓝,鲜花怒放,新楼们如森林一样错落,大街上的人个个 神气活现……大家忙着在每一个参观点拍照。万宝山没有照相机,他请一个老师给 他在鸟巢拍了一张留念照,就向他们此行的领队——一位副校长请假:他要去一个 熟人家办点事。想到在北京打手机是漫游的价码,太贵,他又谎称自己的手机没电 了,借用副校长的手机,按照父亲厂里老同事提供的号码给李玉泽打了电话。 电话是李玉泽本人接听,万宝山听出那是一个有点耳背的嗓音洪亮的老人。他 大声向老人报出父亲的名字,简单说明是代父亲来看望他老人家的。他没在电话里 提到还钱也没告之父亲已经去世,他觉得这话应该放在当面。李玉泽显然还记得父 亲,五十多年前外省纺织厂那个住对门的邻居。他很痛快地答应万宝山来家中拜访, 又详细告诉万宝山乘车的路线。他说儿子今天在家里办个大“趴替”,人多有点乱, 不过没关系,他来了可以同他们一块儿喝酒。万宝山没听懂“趴替”这个词,他推 断反正和人多、喝酒有关。他挂掉电话,在鸟巢乘地铁10号线,顺利找到了李玉泽 的住址,一个名叫绿水庄园的地方。原来这是一片别墅,当万宝山确凿地站在庄园 门口,盯着眼前那两扇巨大的、铸有一对鎏金麒麟的黑色铁艺大门,他才又想起父 亲厂里老人们的介绍,他们说李玉泽的儿子李可心做的是房地产生意,李玉泽跟着 儿子养老,有福了。万宝山正犹豫着不知如何进门,一个身穿藏蓝色制服、肩上缝 着金色肩章的门卫从警卫室里跑出来,问他贵姓,他报了姓名,保安客气地说,刚 才A8座的业主已经通知我们,对您放行。 保安引万宝山进了大门,热心地指给他去往A8座的路径:右转,上那座罗锅桥, 下了桥一直向前两百米就是。万宝山机械地按照保安的指示走上那座弧度并不太大 但跨度不小的罗锅桥,他看见了桥下的池水,水中的睡莲,环绕水池的大片草坪, 喷泉,木椅,一些树种珍贵的树们。他下了桥,走两百米,路过了几幢白房子黄房 子,他看见了一幢屋顶覆盖着铁灰色龟背形油毡瓦的红房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特 别注意这红房子的龟背形灰瓦,也许是因为他在外国电影里见过它们。一大片修剪 整齐的毛茸茸的草坪由房脚处伸展开来,形成一个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庭院。院门的 浅褐色毛石门柱上,镶嵌有“A8”字样的紫铜门牌。万宝山站在门口,隔着院墙— —半人高的漆成白色的木栅栏,看见一大片落地窗和一个从落地窗探出的白色大阳 台,几位老人正闲坐在那里,晒着秋日里干爽的阳光。在他们当中,应该有一位是 李玉泽吧。庭院草坪上有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方形餐台,锃亮的银盘里是各种水果、 点心和烤肉——一定是烤肉,因为不远处还有一架烧烤炉,两名头戴雪白高帽的厨 师站在炉前忙碌,油烟夹着肉的香气不时飘扬过来。一些男人、女人,一些尖叫着 的孩子,他们或坐或站或走来走去,吃着什么,喝着什么,聊着什么。一个五岁左 右、留着分头的小男孩跺着脚正冲他的母亲(一定是母亲)大叫:我不喝法国的 “依云”,我不喝法国的“依云”,我要刚才那种二十六块钱一瓶的“无量藏泉”, 二十六块钱一瓶的矿泉水…… 本打算进院的万宝山,站在A8的木栅栏之外背过身去,一阵莫名的瑟缩。他忽 然不想让草坪上的人们看见他。他想,这就是刚才他在电话里听见的那个“趴替” 吧?虽然他早已知道李玉泽父子的富裕生活,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 像。那孩子要的二十六块钱一瓶的水,还让他立刻想起衣兜里父亲嘱托的那五十八 块钱。五十八块钱在这样的院子里,也就刚够买两瓶水的。李玉泽或者李玉泽的儿 子会怎样看待一个老邻居的儿子奉还的这五十八块钱呢?以他们今天这生活的气派, 难道当真会记得五十三年前被别人借过的五块钱么?万宝山继而对自己有些怨忿起 来:他这是干什么,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不远几百公里,又打电话又问地址,最 后煞有介事地向这幢别墅交出一个皱巴巴的轻薄的信封。这简直有点滑稽。 一想到滑稽这个词,万宝山决意离开A8. 他沿着来时的路,迅速朝着远远的那 座罗锅桥走去。他步履轻快,不一小会儿就行至桥下。他拔腿往桥上走,过了桥, 就离这庄园的大门口不远了。就在这时,他的腿出了问题:他的腿忽然迈不开步了, 他没有办法上桥。他定定神,换一条腿再迈步,不行,他还是走不动。他站在桥下 发愣,不相信自己遇见了鬼,不相信这是鬼使神差。片刻,他镇静着自己慢慢调转 身向着相反的方向——A8试着迈步,两条腿立刻又听他的使唤了。可当他借着这股 劲儿转回身再次上桥,他的腿就再一次地抬不起来了。 万宝山僵着身体无助地站在罗锅桥跟前,好像一个正在思考高深问题的哲人。 夕阳西下,在桥的两岸开阔的草地上,几个仰着脸放风筝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既然他的腿像被施了法术似的不能动弹,他便只好随着孩子们的目光仰望天空。他 看见了一些高高飞翔的鸟:燕子,蜈蚣,老鹰……一只红嘴的黑鹰展着双翅飞得最 高,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大地。一个形象忽然在万宝山脑子里复活了:病床上的父亲 张开胳膊对他的那个乞望,凄风中的大鸟样的乞望。他仰望着空中的黑鹰,该不是 父亲的魂灵正俯视着他吧?他并不迷信,但那一刻他心生畏惧。他就在这样的俯视 之下回转身,朝着A8迈步。他的步子顿时就迈开了,原来他的腿没病,他确信自己 的腿是两条好腿。 他脚步均匀地再一次朝着A8走,那空中的老鹰依然在他头顶的天空翱翔,似是 监督,似是护送。万宝山看看天空,又看看四周。天高气爽,四周无人,在这样的 人居超低密度的地方,经常是四周无人。他就破天荒地在这陌生的庄园里,向着天 空不好意思地奓了一下他的胳膊,宛若与天上的大鸟打着默契的招呼。他发现,当 他勇敢地把胳膊舒展开来的时候,久已潜藏在身体内的什么东西嘎巴巴地奔涌了出 来,他那颗发紧的心也略微感觉到了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