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想金妹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时候,金妹刚刚被提升为七星河农场二队的生产队副队长。她这个副队长当 得可不容易,按照当时的话说,是一颗汗珠子摔八瓣,在黑土地里又滚了八遍,就 像军队里的行武一样,是从当兵起一步步苦干,干出来的,是用自己手上结出的茧、 身上流出的汗、蚊子小咬叮的满身的包、冰雪冻得老棉裤都打不弯那样干出来的。 特别是这一年,麦收赶上雨季,豪雨如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不停,拖拉机趴窝下 不了地,她带领知青踩在没小腿肚子深的泥水里,用镰刀割麦子,割得例假那个月 推迟了小半个月都没有来,咬牙坚持割,硬是夺得麦收胜利,一下子声名大震。那 时候,正时兴毛主席著作讲用。金妹这样苦干便自然成为了讲用的典型,讲用材料 层层往上送,一直送到了总局,入秋的时候,材料由总局宣传科送到了总局领导的 办公桌,让总局领导看了眼前一亮,觉得很有基础,便调金妹到总局重新整理讲用 材料,又点名唐京来总局挥动他的笔杆子。那时候,他是三江农场报道组的笔杆子, 领导很赏识他写的报道,在总局小有名气。 唐京就是在总局宣传科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的金妹。 昏天黑地地折腾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讲用材料才算通过,开始到各农场巡 回讲用。那天从下面的农场讲用回到总局,刚刚是下午,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唐 京对她说:你来佳木斯这么长时间了,光忙乎到下面农场去讲用了,大概还没怎么 参观佳木斯,今儿我陪你到江边看看吧。 那是金妹第一次来到佳木斯,这是一座漂亮的江城,正是开江时节,江面上, 大块大块的冰块冲撞着,灵魂出窍似的,激起冲天的浪花。撞成了大大小小的冰块, 漂浮着,流动着,然后谁也不服气谁一样,又冲撞在一起,再激起新一轮的浪花, 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声,轰鸣着,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唐京告诉她,江边有的农场里的知青,在深更半夜里第一次听到这样开江的声 音,还以为是对岸打炮的声音呢,急急忙忙穿起衣服就跑到外面集合备战去了。如 果是往常,唐京的话也许会让她发笑,此刻,她笑不出来,她完全被震撼了。冰块 之间,能够看到流淌的江水,幽深得像是冰川下的深谷。它们显得不动声色,发出 一种钢蓝色的颜色,和海一样深邃的颜色,和那些白色的冰块与浪花做着有意的对 比,仿佛是告诉人们,它们才是松花江真正的生命,而冰块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挣扎, 马上就要被它们全部吞没了,至于那些浪花,只不过是冰块发出的最后几声喘息, 转瞬即逝而偃旗息鼓。想想,就是一个月前,江面还结着厚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跑 十轮汽车。那时,它是多么的平静而温顺,现在,它就一下子舒展了腰身,扬眉吐 气一般,剑拔弩张,昂昂乎,巍巍然,呈现出这样一种你意想不到的容颜和姿态。 唐京看出来了,金妹心中澎湃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情。而这种激情,他知道 是自己感染给她的。事实上也是如此,以后的日子里,金妹告诉过唐京,只有他才 会带她来看江,以前自己的同学,在北京顶多逛逛公园而已,而在七星河农场的知 青,也没有一个人会想起到松花江边来看开江的。而这些正是金妹所渴望,所向往 的。那时,已经不讲究文化和情调了,文化是封资修,情调是小布尔乔亚,但金妹 的心里还是看重这方面的。她渴望有这样的激情,她一直觉得有激情,才能够干大 事。从小时候起,她就愿意自己有一天能够干大事,至于什么是大事,她说不清楚, 那时她就会说离开咱们这条破胡同!后来上了中学,她的日记里写“花盆难养万年 松”。所谓大事,就是这样和胡同和花盆对立着的。唐京越来越清晰地发现,金妹 心里的天秤已经开始无可救药地向自己倾斜了,虽然到各农场巡回讲用,离开七星 河已经小半年了,她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想回七星河,唐京明白,她和自己一样,都 觉得日子像顺风顺水的船,过得那样快。 她确实佩服唐京,不止一次溢于言表,唐京看得真切,便也暗自得意。说是让 他负责帮着她修改讲用材料,实际上就是他一手包办代替。他确实是一把好写手, 就是那天在会议室里和金妹聊了那么一天,聊的每一件事,在金妹看来和麦收都没 有关联,但他都用上了,一点儿没糟尽,而且千条江河归大海,和麦收还都沾上了 边,那么自然而然,那么贴切平滑,好像那些在金妹看来不挨不靠的事情,都是一 堆堆已经准备好的上等柴火,就是为了最后把麦收这一锅水烧得滚开而沸腾起层层 水花,以至蒸腾起炽热的水汽,炙烤着人们发烫的脸膛。虽然最后已经几乎见不着 金妹原稿的几个字了,但他确实妙笔生花,点石成金,不仅领导看后交口称赞,就 连金妹看了都自己为自己而感动,甚至怀疑自己做的有材料上说的那么神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