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在,唐京已经想不起来是先淡忘了那份血书,还是先否定了那段爱情,反正, 心血来潮写血书就已经可笑了,再将血书和爱情连在一起,让他更加觉得实在是可 笑得有些荒唐。 想到这里的时候,刚才因金妹突然的离世而在心里萌生的一丝隐隐不安,消除 掉了。本来,金妹的死就和我无关,又不是我害死的她。只不过有过那么一段情感 的纠葛,即使自己当初不离开北大荒,纵使当初金妹有千好万好,他也不可能和金 妹就一定成,他和金妹从本质上讲就不是一路人。这样的结论,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他犯不上因为金妹突然的离世,就让一时的恻隐之心推翻这个结论。 两天后的晚上,唐京有篇稿子要赶在凌晨报纸发排前写好,下班后没有走,连 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一直趴在电脑前忙乎。他的手机响了,开始以为是天蓝打来的, 问他怎么还没到家。本来是要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一声的,忙得都没顾上。打开手机 一听,是边建国的声音,声音很不对头,愣愣地只对唐京说:你立刻到我这儿来一 趟。这话像是命令,唐京听着刺耳,不大高兴,问有什么事吗?那边说:你不是要 知道金妹找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就是这要紧的事!唐京想对他说我这儿正忙得脚 后跟打后脑勺,刚说了半句明天再说不行吗?不行!干脆利索地说完这两个字, “砰”,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唐京有些揣摩不透,因为边建国的声音像是赌气,又像是找自己打架似的,最 后还气哼哼地把电话“砰”的一下就那么挂上了。唐京不明白,有再大的事,金妹 人都已经不在了,和自己还能有什么关系呢?非要我现在立刻找他去?即使我真的 要去,你连你家的地址都没有告诉我呀!这事一点儿都不靠谱,金妹怎么找了这么 个家伙? 唐京接着赶他的稿子,但心里有些乱了,写着写着,脑子里总分岔儿。甭管大 事小事,肯定是有事,否则,边建国是不会大晚上给自己打电话来的。而且,那天 在医院里见到他,他说他不知道金妹找自己有什么事,现在他怎么又知道了,而且 急得跟火上了房一样,立刻要我就去,这事蹊跷,要不这个边建国就是个神经病。 到底有什么事呢?这事就跟魂儿一样,在金妹死后还紧跟着自己没有散去?唐 京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说明天再去的话,立马去一趟不截了?到了那儿一揭锅,蒸的 是包子是窝头,如果是包子,是什么馅的,不全明白了吗?甭管什么事,说出来,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需要我帮忙的,我帮忙,仁至义尽,然后,是鬼归坟,是神归 庙,各走各的道儿,各过各的日子。莫非以前我和金妹有那么一腿,三十二年过去 了,又醒过了味儿来,要讹我一场不可? 没过一会儿,他赌气地想,爱什么事什么事吧,别再烦我了。这个边建国,看 来不是盏省油的灯,金妹也是瞎了眼,最后怎么找了这么个人。他把怨气一会儿撒 向金妹,一会儿又撒向边建国。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刚才的电话号码,不想接,还是忍不住接了。 话筒里传来边建国的声音:到哪儿了?唐京没好气地说:你说到哪儿了?那边也生 气了:怎么还没动窝呢?说着,边建国骂上了,你他妈的爱来不来,你不来,得后 悔一辈子!这话说得严重了,什么事能够让我后悔一辈子?简直像是讹诈一样,唐 京生气得想挂机了,但忍住了,说:你不告诉你家的地址,我往哪儿动窝? 知道了地址,唐京关了电脑,出了报社,开上车,往边建国家赶。他不承认是 边建国那句你不来得后悔一辈子的话成了他车子的四轮驱动,但是这句话还是起了 作用,好奇心让他无法想像三十二年的日子里金妹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更无法 想像这件三十二年来都没有一点儿影子一点儿声响的事情,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能够 变成什么样子。能够变得和他休戚相关吗?非要自己亲自出马不可?这个金妹,已 经让他无法理解,离他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金妹的家靠近珠市口的一条胡同里,车进不去,唐京只好把车停在胡同外面。 路灯很昏暗,脚下深一步浅一步的,四周弥漫着一股炉灰和泔水的味儿。按照边建 国说的地址,是一处小院,正对院门的屋子就是了。屋子里亮着灯,唐京敲了半天 门,却没人开,倒是把街坊给敲了出来,一问是找边建国的,替唐京砸他家的窗户 玻璃,边砸边大声叫着:建国,建国,有人找!这才把边建国给叫了出来,进门扑 鼻的是一股酒气,混杂着发霉的味儿,桌子上歪歪斜斜放着几个酒瓶子,猜也猜得 出来,肯定是等得不耐烦,自己一个人喝酒喝高了,睡了过去。也没准儿是在给唐 京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醉意朦胧了。 唐京打量了一下屋子,里外两小间,好多天没有生火了,潮湿,阴冷得像个地 窖,就连北大荒的知青房都不如。没有想到,返城几十年了,金妹居然还住在这样 逼仄低矮的房子里,是典型的南城老房子中最破的棚户,老态龙钟,从民国挺到现 在,几辈人都住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唐京的眼前总是浮动着金妹在这间房子里出 现的样子,他的心里有些伤感。 大概是睡了一觉,酒醒得差不多了,边建国开门见山对唐京说:我让你来,就 是为了让你看点儿东西。说着把一张稿纸那样大小的白纸递给了唐京,唐京才注意 到那张纸一直就在边建国的手里拿着。 纸上写着几行字,是金妹的字体,原本很熟悉,还曾经通过一年多的情书,现 在虽然已经有些恍惚了,但依然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衔草一样将过去迅速地衔了 过来。上面写着—— 建国:我知道我的病,快到日子了。临死之前,有一件事,虽然你早知道了, 但是我还想亲口告诉你,那就是边疆是我和唐京的孩子。现在边疆离家出走已经十 三年了,一直没有她的音讯,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孩子。我知道你为了她为了咱 们的家所付出的代价。但是我求你一定在我死后找一下唐京,他在报社工作,关系 广,办法多,让他帮助找一下边疆。就把我写的这信给他看看,我不相信他会不管 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金妹 唐京有些发懵,他不敢相信,却不能不相信,自己和金妹在总局招待所那一粒 种子,竟然在三十二年后长成了一棵大树,但不是枝叶葱茏地矗立在自己的面前, 而是突然被伐倒,轰然砸向了自己。他无法想像,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女儿,曾经和 自己同住一个北京城,没准儿哪天还曾经和自己擦肩而过,自己却全然不知。算一 算,这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孩子,今年已经有三十一岁了。想到这时,唐京的心里 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些被针刺一般隐隐的疼。 手中的那张纸颤抖得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的翅膀,唐京望着边建国,一时说不 出话来。边建国很平静地对他说,我是今天整理她的东西,才发现的。 其实,边建国这话不实,这封信是金妹住院没几天就写好了,前些天早就给他 的了。但他不想把这封跟遗嘱似的信交给唐京,他不想找这个他并不认识的唐京, 并且让这个人去找边疆。从边疆一出生他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唐京,他一直都希望这 个唐京只是一个名字,就像过去历史书里的一个很老很老的名字,不过是僵尸一般 的一个符号,只是不要出现在他们家的生活里。即使十三年前边疆在高考之前突然 放弃高考,没有给家里留下一句话,离家出走,他和金妹谁都猜不透,孩子为什么 会做得这样决绝,但他们谁的心里在那时都掠过了唐京这个名字,都知道一定是这 个名字突然刺到了边疆的心里。但那时候,他也是希望这只是一个属于过去的名字, 不是一把锋利的剑,可以把他们一家子这么多燕子衔泥搭窝搭起来的生活刺穿击碎 的。他知道这样想,自己有些掩耳盗铃,但他还是不希望这个名字有一天会变成一 个大活人,出现在他们家的生活里,就像东北做大酱一样,非得弄出一条蛆来在酱 缸里搅和,大酱才能做成。 今天,灯泡厂的领导来家里,送来了抚恤金,和他商量为金妹搞个追悼会,毕 竟金妹还是厂里的工会副主席,虽然这个副主席不占编制,没有级别,和工资不挂 靠,只是需要从工人堆里推选一个副主席而已,领导看到了她的档案,觉得她合适, 一锤定音,就是她了。这是过去那些荣誉也好,羞辱也好,为她发挥最后的一点余 热了。 厂里的领导希望尽快把追悼会开了,好让金妹入土为安。听这话的时候,边建 国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边疆的影子,给金妹开追悼会,边疆如果不在的话,金妹能 闭上眼睛吗?这是她心头的一个疙瘩一块病呀。这么多年没见孩子了,这时候,怎 么也该见孩子一面吧?就是母女俩有天大的仇,做孩子的,也该为母亲送终吧? 就是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边疆的影子,边建国忙对领导说希望把追悼会的日子 往后拖一下,他希望能把边疆找回来。领导知道边疆离家出走的事,更知道往后再 怎么拖,想找到已经离家十三年的边疆,也是大海捞针的事。但怎么可以拂逆边建 国的一番心意呢?心一软,便点头同意了。 边建国找出了金妹写给自己的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