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妹的这封信,让唐京晕头转向。边建国酒兴未尽,拉着他坐下来喝,他就真 的不客气坐了下来,跟着边建国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唐京的酒量很大,只是如 今不喝这种二锅头的烈性酒了。每晚倒是喝两杯红葡萄酒,说是可以软化血管,有 助睡眠,在外面应酬,偶尔非要喝白的,一般也是要喝茅台或五粮液的。这时候, 一杯杯的二锅头,在唐京的嗓子眼里只有一种火辣辣刺激的感觉,他已经喝不出什 么味道了。桌子上没有别的下酒菜,只有一盘花生米,唐京忽然想起在北大荒和当 地的跑腿子喝酒时,也是没有下酒菜,白酒就干辣椒,那才叫刺激。很久没有想起 北大荒了,是酒闹的,让北大荒远远地跑了过来。 唐京没有想到边建国这么能喝酒,更没有想到他喝多了话这么多。酒酣耳热的 时候,边建国的嘴上已经没什么把门的了,唐京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唐京知道了, 他离开北大荒的第二年夏天边疆生了下来,没过多久,“四人帮”被粉碎了,金妹 从农场团委书记的职位上给一撸到底,说她是“四人帮”在北大荒的黑爪牙,没结 婚就有了孩子,两条罪过加在一起,谁也帮她说不上话。她被送回二队当农工,还 不时地揪回场部交代问题,折腾了一年多。就在她刚回二队这一年的年底,金妹和 边建国结的婚。唐京这才知道,边建国不是知青,是当地农民的孩子,那时在二队 开铁牛,这是一种带挎斗的三轮机动车,一般往地里运个种子,送个饭,到场部取 信或者接人,也会用到它。那一天,二队就是派他开着铁牛到场部接的金妹。 虽然二锅头喝了不少,唐京的脑子很清醒,并不是酒闹的,酒不过是催化剂, 是金妹,是边疆,是边建国,是这两间浅屋子破房,是这一切综合因素加在了一起, 混合着酒精,让他把有些回到北京后像不断续水沏的茶渐渐早已淡忘的事情,重新 有了味道。这个味道不再是茶的味道,变成了酒的味道,刺激着他,让他不知如何 面对才好。 金妹和边建国回北京很晚,倒不是仅仅因为边建国不是知青,办到北京来困难 多,而是金妹一时还不想回来。一直拖到了1983年底,市里的知青办都要撤销了, 金妹才顶替她父亲在灯泡厂上班,一直在那里退休。这几年,金妹的病很重,转了 好几家医院,都没有查出究竟是什么病,已经在友谊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一直见好, 没想到这些天病情急转直下,突然不行了,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边建国说就这几天 了。金妹自己也清楚,夜里睡不着,想起了好多陈芝麻烂谷子,最后,写了这封信, 又催边建国打电话找唐京。 说到这里的时候,边建国抬头看了唐京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让我找你这个 家伙,我心里并不情愿。你懂不懂?这唐京明白,哪个男人愿意在自己的女人垂危 之际去找一个跟这个女人相关联的另一个男人呢?就是傻子也明白,这样的时刻了, 要找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人怎么也会有不同一般的关系的。不过,是其人将死,其 鸣也哀,他不得不去罢了。 边建国从滔滔不绝到自言自语,再到不言不语,断了秧的南瓜一样一头倒在桌 子上,唐京知道他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唐京把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从他嘴里打听出 来了。他架着他走进里屋,扶着他上床躺下,胳膊从他的身子下面抽回来,露出了 手腕上的手表,唐京下意识地赶紧把袖子往下抻了抻,盖住了表。那是女儿给自己 买的一块天梭牌瑞士名表,价值几千块,大概顶得上边建国和金妹夫妻俩一个月工 资了。不过,唐京多余了,边建国什么也没看见,扑通一下就倒在床上。唐京知道, 他太累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他在病床前伺候金妹,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是 夫妻,日子长了,也是难熬。 唐京替他盖好被子,转身要走的时候,没有料到边建国突然鲤鱼打挺,从床上 跳了下来,在后边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脖领子,然后把自己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和 他面对面,自己还没有醒过味来,一拳已经打在自己的脸上!就听边建国的嘴里含 着热茄子似的,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不明白什么意思。 鼻子出血了,唐京捂着脸,刚要和边建国说话,谁想到这家伙已经又倒回床上, 死猪一样呼呼大睡了。 想起了边疆,肯定拔出萝卜带出泥,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他恨不得把自己剁 成馅给吃了呢。就算这一拳是为金妹出出气吧。谁让自己给弄出了一个孩子呢!唐 京忍住了火,临走前,还是在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写着他先回去了,找孩子的事, 他想办法,一定努力把孩子找到,参加她妈妈的追悼会。然后,他关上灯,悄悄地 离开了这间有些压抑的房子。 回去的路,车不多,但金妹的影子不断浮现在他的眼前,虽然从没有见过边疆, 她虚幻的影子,也不断浮现在眼前。一路上心事如潮,搅得他心里风吹草动的,车 开得像打摆子。赶上天要下雪,雾气很重,一不留神,还撞上了前面的车。因为他 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没有注意前面有辆车,车速又快,直直地撞到了人家的车屁 股上。现场赔完人家钱之后,强按着心别再胡思乱想,车速越发地慢了下来。 他没敢回家,虽然夜色可以如荷塘里的泥将藕掩藏,但往事已经如出水芙蓉, 心头的疼痛更是无法遮掩地挂在脸上,再说,这一宿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在床上 折饼,更会把心事泄露。他把车开到报社,这才想起来要写的稿子还没有写完,幸 亏了没回家。他赶紧先给妻子谢天蓝打了电话,说要值夜班,今晚不回家了。这样 的事情在报社常有,天蓝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才想起打电话? 大概正在睡梦之中,打着哈欠就放下了电话。 稿子写得很潦草,因为他的心里长了草。好歹应付过去就是了,值班的总编看 完稿子,连说这可不是你的水平呀。他慌忙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躺在折 叠床上,天已经蒙蒙亮了,睡意一点儿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今天突然闯出来的金妹的这封信,唐京不会想起这些往事。金妹像一 个闯上山来兴师问罪的黑李逵一样,直指着唐京的鼻子尖,让这些已经沉眠于岁月 里的往事,一下子化蛹为蝶一般纷纷地飞了出来,只不过这些蝴蝶没有长出色彩缤 纷的翅膀,而是如黄蜂一样长上了刺,刺得他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