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纷纷洒洒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沉底了之后,有两件事水落石出一般浮出水面,总 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个刚去,那个又涌来,嘶鸣着,甚至张牙舞爪着,哼哈二将 似的,挡在他的睡眠之门前面,就是不让他进门。 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已经三十二年了,坦率地说,这三十二年里,特别是最初的 日子里,他不是没有想过金妹,但是,随着日子过去越来越久,想到金妹的时候就 越来越少,以至金妹的模样都有些淡忘。三十二年前,他二十三岁,金妹才二十一 岁,现在想起来遥远得就像上个朝代里的事情一样。即使后来金妹的影子,在自己 的脑子里惊鸿一瞥,倏忽一闪,他想到的更多的还是金妹的身体,自己和金妹那仅 仅两次却让他神魂荡漾的肌肤之亲。年轻金妹的身体,虽然也已经有些模糊了,但 那种感觉总能够在回忆中添枝加叶,推波助澜,成为了衔接过去和今天的几乎唯一 的证明似的。现在,想到这里,他都骂自己下流。 这两件事,离开北大荒之后,他几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它们就像盘丝洞里的 那个蜘蛛精一样,成天在黑暗里,不敢出来,生怕一出来就会遭遇孙悟空。这个孙 悟空,就是金妹。 现在,这两件事出洞了。 一件事是三十二年前秋天刚到的时候,唐京的父亲落实了政策,官复原职,计 划将儿子调回北京,然后送到大学读工农兵大学。那时候,金妹正来佳木斯总局的 团代会,没有想到,那天黄昏会议散后,在吃饭的饭堂门口,看见了唐京。她很意 外,虽然一直有信件往来,这却是他们俩一年前春节前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意外 相逢,让他们两人都有些兴奋得忘情,甚至是忘乎所以,满心里都如乱云飞渡、小 鹿撞怀一般,难以抑制。金妹虽也是堂堂的农场团委书记,那天晚上根本没吃晚饭, 竟然鬼使神差地悄悄带着唐京来到她住的招待所。一进房间,就干柴与烈火一般地 急不可耐地融为一体。分离往往是恋情的催化剂,他们仿佛要将一年多的思念补偿 给自己,一下子分外地投入,几乎连过门都没有来得及奏响,就直奔主题,长河决 堤,直泻而下,奔流到海不复还。 另一件,是关于离开北大荒的事情,唐京始终没有对金妹说。本来是走得匆忙, 他的计划是想先自己回到北京之后,写封长信告诉金妹的,他还想对金妹说等他回 城脚跟立稳之后,再帮助她想办法办回北京的。到了总局刚住下,意外知道金妹正 在这里开会,老天爷给他们离别之前这个相逢的礼物,让他有些高兴得发晕,感情 本来已经让位给了计划,性欲却已经先于理智急匆匆地上马开弓,完全是他没有想 到的。就在他猴急猴急地扒开金妹的衣服,身体进入金妹的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 还闪过这个念头,想等完了事情之后,把这个“曲线救国”的计划告诉金妹。事情 办完了,喘息停妥,等把衣服穿好之后,唐京忽然不想对金妹说这一切了。因为他 还没有说话之前,金妹伸着修长的腿穿裤子的时候,先情不自禁地对他说起和他一 起写的血书的事情,而且挺兴奋地说她已经把血书交给总局党委了,党委表扬了她, 这一次在总局团代会上又特别地说到,希望把他的那封血书也要过来,总局要办展 览用,作为扎根边疆的教育宣传活动内容之一。如果不是金妹提起,唐京几乎忘记 了血书的事情,因为那完全是当时跟射精一样的心血沸腾所致。想起血书,他就更 不敢说调回北京的事情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胆怯地生生又吞咽了回来。 金妹却一再提起,让他赶紧把血书寄给她,他只好支吾着,因为那血书就在他离开 农场前,让自己悄悄地撕掉,扔进茅坑里了。 这样两件事,一件发生了,一件藏掖着,阴阳两面,蛇一样首尾晃动,缠绕着, 咬噬着唐京。这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两件事如惊蛰后出土的虫子,逼真地向 他涌来。他才把曾经有过的难受感觉重新袭上心头,而不是借时间作为屏风遮挡起 来,更不是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藏在过冬的蛐蛐罐里,只是去听那些怀旧的小曲。 很多原本以为可以忘掉的事情,不过是熊瞎子蹲仓一样,只要季节一到,它就 立刻苏醒过来,利箭一样蹿出了老林子,将一身厚重的雪花都抖擞掉了,然后扑向 你,撕扯着你,甚至扒开你的心肺。这可和你当初扒开金妹的衣服不一样。 但是,即使到现在,唐京也不想完全把屎盆子都扣在自己的头上。因为他很清 楚,其实,就是和金妹这最后一次相见之后,让他清醒了,自己和金妹并不是一路 人。她太左,那时候,知青大返城已经开始了,她还天真地要扎根边疆呢,她还一 个劲儿的向自己要血书呢。也许,可以骂自己是个机会主义者,或实用主义者,年 轻时候谁都有激情澎湃的时候,但过分的理想主义,走到头,不是当初的红卫兵一 样的恐怖主义,就是后来和我一样的实用主义。金妹自己怎么样呢?不是最后也没 扎根边疆,也回到北京来了吗? 唐京想起,和金妹那次总局团代会分手之后,金妹来过好几封信,都提到要他 的那封血书。那些信都寄到他的农场,但转到他的手里,都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那时,他已经在大学的校园里了。别人把这些信用一道塑料绳系在一起,送到他的 手里的时候,他正在新的一轮的恋爱之中。当然,这次恋爱和与金妹的那次一样, 也是短命的。但当时,那位同班的女生指着那一捆信,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你北 大荒旧情人的来信呀?他也开玩笑地说:没错,火辣辣的情书,还都是毛主席语录 呢,要不你看看?那位女生连连摆手说:我可不看,受不了刺激!他知道,把曾经 虽然说不上神圣毕竟多少还算得上纯真的第一次爱情,当成玩笑开了的时候,那段 爱情已经凋谢了。 不过,有一件事,唐京不知道,这件事很小,就发生在那天在总局招待所金妹 住的房间里。因为,那天事后他的脑子都集中在金妹跟他要的血书上,彻底忘记了 这件事。 在和金妹云雨翻腾之后,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却把别在上衣口袋里的一支钢笔, 在脱衣的时候滚到了床上。那是一支英雄牌的铱金笔,紫红色的笔杆,灌的是天蓝 色的墨水。他一直用这支笔帮助金妹一遍遍写着那些讲用材料,金妹熟悉这支钢笔, 从床上拿起来的时候,想下次见到他再给他。谁想,她竟然再也没有了还笔的机会。 唐京也没有想到,他在读大学的时候,收到从农场转来的那一捆信,每封都是 金妹用这支钢笔写的,他忽略了他曾经用过的天蓝色的墨水,那应该是他多么熟悉 的颜色。 还有一件事,唐京更不知道。 那是金妹和边建国结婚的第三年,边疆三岁的那年,夏天浑身起了好多小红豆, 痒痒得很,农场医院怎么也查不出原因,让她赶紧带着孩子去总局医院,别耽误了 孩子。边建国本来想送她们娘俩,赶上麦收,他开的铁牛正忙,实在请不下来假, 只好让金妹一个人带着边疆去了佳木斯。到了那里的医院一查,说是潮湿引起的皮 肤过敏,搽了点儿药膏,吃了点儿药片,没两天,身上的小红豆就下去了一大半。 金妹和孩子都高兴,孩子还是第一次到佳木斯,金妹带着她到江边玩,正是涨水的 松花江,异常地开阔,边疆脱了小鞋,光着小脚丫踩水玩,溅湿了一身的衣服,玩 得格外开心。 玩完之后,金妹带着边疆顺便去了一趟总局,局史的展览室还在,陈列的内容 却变了,扎根边疆的主题,换成了农场落实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照片。负责展览 的王主任,原来就是总局宣传部的,没想到他人还在,见到金妹,一眼就认了出来, 拽着她和孩子,非要请到他的办公室坐坐。喝着王主任拿来的汽水,金妹说起以前 的屯垦戍边,扎根边疆展览,她的那封血书就是展览在这里的。不管现在怎么看当 时的情景了,血书可是蘸着她自己的血写的,那一份心意也是真诚的,不是随便闹 着玩的。金妹希望王主任帮助她把血书找出来,她带回去,别人不稀罕,自己留个 纪念。王主任听完金妹的话,一脸苦瓜相。他上哪儿给她找血书去呀?展览撤下之 后,展品都堆放在地下室的仓房里,夏天松花江闹洪水,淹了地下室,所有的展品 都送进了垃圾场了。 自己曾经那么珍惜的东西,而且是用血写就的东西,时过境迁之后,就这样弃 之如履。就是从佳木斯回去之后,一直都没想要回北京的金妹,下决心想办法一定 要带着孩子回家了。 这件对于金妹命运转折的事,唐京当然不会知道,但边建国知道,包括那支英 雄牌钢笔的事,金妹对他都是开门见山。边建国觉得金妹对于自己,一直就是一汪 透明的水,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当地一名铁牛司机,就看不起自己。就是这一点,让 边建国愿意为金妹做任何的事情。 金妹从佳木斯回来后,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这一切告诉了边建国,边建国 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那时候,七星河农场里,北京知青只剩下了金妹一个人,边 建国预料到她迟早一天也会走的。他支持她这个想法,对她说:早就该走了,你先 别管我,先把你和孩子调回北京! 一连两天,唐京都打电话告诉妻子天蓝自己值夜班,住在报社。上班都像踩在 云里雾里一样,有些神情恍惚。金妹就这样走了,三十二年来,自己竟然都没有想 到和她再见个面,哪怕是再联系一下也好。看到金妹家那狼狈的样子,起码自己可 以帮助她一下,比如帮助她换个好一点儿的工作,找找关系,争取一个经济适用房 的指标,把那两间浅屋子破房给换换。可是,金妹就像从记忆里消失了一样,他把 她忘得这样的彻底,还谈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