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83年底,金妹决心带着边疆回北京的时候,唐京和谢天蓝已经结婚一年多, 刚刚添了个女儿。唐京的父亲和谢天蓝的父亲是老战友,两家是世交,他们两人算 不上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两人的恋爱,年轻时候都没消停过,都拥有过香仨臭 俩的浪漫史,转了一大圈,两位老父亲一撮合,倒也一拍即成,颇有点儿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思。其实,唐京那时在工商局办公室里当一名秘书,是大 学毕业后分到这里的,别人都很羡慕,将来有升迁的机会。他一直没安心,秘书的 活儿,无外乎抄抄写写,给局长写发言稿,这和自己以前在北大荒干的有什么区别 呢?他可不想一辈子再仰人鼻息,写那些官样文章,连标点符号都不是自己的。自 己的笔杆子怎么也得有个正经发挥的地方才是。谢天蓝的父亲那时是报社的社长,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调进报社,而且工作任他挑选。岳父愿意让他进办公室,那时正 缺个主任,但他选择去了记者部,从一名普通记者做起。他的才华很快得到淋漓尽 致的发挥,让报社上下都认可。特别是第二年,报社派他随中国体育代表团到美国 采访洛杉矶奥运会,那是中国体育重返奥运赛场,举国瞩目,连续几篇长篇报道发 出,他采写了那几位奥运冠军,被他写得命运跌宕,声情并茂,在全市百姓中的声 名了得。在全报社人们的眼里,他绝对不是靠吃软饭上来的角色。如鱼得水,步步 登高,他很快就当上了记者部的副主任和主任。他当然明白,除了自己的才华,还 有天时地利人合,这个天时,就是和时代那样合拍;这个地利,就是他选对了地方 ;这个人合,就是天蓝和她的父亲。缺了他们爷俩,自己纵使有双飞翼,也难那么 快飞天。 晚上,唐京又给天蓝打了个电话,说有一篇重要的稿子要写,又得在报社熬通 宵了。天蓝说行呀,你别忘了下个星期天回来就行了。他听出来了,连着几天总说 是值夜班,那边是有意见了。这是句耍小性子的气话,离下星期天还有十多天呢, 他怎么可能要值那么多的夜班?下个星期天是自己宝贝外孙子两岁的生日,女儿要 带着小宝贝回家,他又怎么会忘了呢? 本来,他想和报社的广告部说弄一个加急的寻人启事,多少费用由他来出。这 在报社是近水楼台的事情,办起来不难。白天,他抽空找了边建国家一趟,向边建 国要了一张边疆的照片,好用在寻人启事上。看照片的那一瞬间,他有些激动了, 那是边疆十三年前的照片,一个十八岁的漂亮的姑娘。那是自己的女儿啊,天上突 然掉下来一个比林妹妹还要漂亮的女儿,能不激动吗? 匆匆回报社的路上,唐京改变了主意,他忽然想到,女大十八变,一张十三年 前的照片,别人怎么能够认出现在边疆的样子,为自己提供线索?他忙把车掉了个 头,赶紧又找到边建国,让他多找几张边疆和金妹母女俩的照片,他告诉对找边疆 的用处至关重要。边建国有些犹豫,他不想这么惊天动地,不过为了找到边疆,他 还是翻箱倒柜找照片,挑选了母女俩几张模样清晰漂亮的照片。赶回报社的路上, 唐京已经想好了新的方案,他要写一篇长篇报道,报道一位当年当过劳模事迹上过 人民日报满北大荒都知道的女知青,如今是怎么样被人遗忘的,而且不被自己的女 儿所理解。在这位女知青生命弥留之际,唯一的希望是能够见到离家出走十三年的 女儿。现在女知青已经去世了,他希望这个女儿能够理解母亲,能够出现在母亲的 追悼会上。 一路上,回忆伴随着文思泉涌,和着满天的星星一起扑满他的心头。一连几天 都是阴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却总也没下来。难得的一个天气好的夜晚,能够看 见明亮的星星了,他觉得是个好兆头,老天能够帮助自己,帮助金妹,找到女儿了。 他为自己的这篇报道而激动。他甚至把文章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不要抛却 在遗忘的风中》,再加一个醒目的副标题“一个当年模范女知青三十七年的跌宕命 运”。他甚至连文章要写的词语,都如雪浪花一般喷涌在车挡风玻璃上,打湿了自 己的眼睛,他要写:我们怎么可以把她遗忘?毕竟那是这一代人曾经以自己青春和 生命作为代价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怎么可以忍心在批判历史的时候无情而痛快淋漓 地将这一切像跳脱衣舞一样把衣服尽将剥去,随手抛却在遗忘的风中,将这一代人 的价值和命运断送得一无所有? 只是,他一时没有想好,自己和金妹那一段往事,该怎么写?如实写?还是虚 写?还是一笔带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往事就这样蓦然而至,就像一个江洋大盗,在你几乎要遗忘的时候,突然出现 在你的面前,打你一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为一篇报道写得这样激动了,现在好多的报道,他都放手交 给手底下年轻的记者去写了。就像一个好船手,又重新扯起风帆,翩然驾驶在自己 熟悉的船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京写了整整一夜,赶在明天晚报付印之前,终于写完了。幸亏他是记者部的 主任,有直接的发稿权,最后他和值班主编打了个招呼,第二天下午全城的读者都 可以见到了。连文字带照片会占了整整一版,会很吸引人眼球的。如果边疆还在这 座城市里的话,她即使没能看到这张报纸,也会有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他们的报 纸在普通市民中发行量很大,覆盖面很广,影响力厉害。 他最终还是把写得已经很隐晦的自己和金妹的那一段删掉了。对于遗忘,他还 有勇气重新拾起,但对于属于情感的隐私,他还是如蜗牛一样把它缩回在自己的壳 中。如果不删,再怎么隐晦,也会被人看出其中的蛛丝马迹,那不是等于告诉所有 人自己有个私生女了吗?这些年在家里在报社所积累出来的形象,岂不会一下子毁 掉?他倒不想非要去竞争副总编那个位置,他只是觉得没有理由把自己像烤肉或者 像烤栗子一样架在火上烤,然后去让别人闻香味,再囫囵个儿地把自己吞掉。想到 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混沌,就像在泥塘里游泳,弄得自己浑身黏巴巴的。刚才 写稿子时那股兴奋劲儿,被这泥水弄得荡然无存。 只有他拿到文章清样的时候,这股劲儿才散去,心情如池塘里的莲花藕一样, 泥水被文章清水一般洗得透亮,立刻满心飘香,神清气爽起来。放下清样,他甚至 怀疑这是自己写的吗?怎么可以写得这样一气呵成,文情并茂,如此地漂亮? 但是,这样好的心情,云彩一样很快又被风吹跑了。面对清样上的一个个5 号 宋体字,他不能回避,不能不再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些往事这些年来都被自己 遗忘了呢?一个过去曾经和自己有过情感关系的人,一个现在和自己有着生命联系 的人,她们会怎么想,怎么看待自己? 不过,他很快地又把自己这样的想法否定了,心想干吗自己非要狗揽八泡屎把 事情都揽在自己的头上?就因为金妹和自己曾经有那么一腿?就因为边疆是自己的 女儿?就因为如今金妹死了?就因为边疆跑了?找不到了?青春时的激情和慰藉, 就一定要为一个人的一辈子负责吗?况且,自己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边疆。想起这 个孩子,唐京想起了崔健唱过的一首歌,名字就叫《红旗下的蛋》,在那个激情和 理想一起膨胀的年代里,在那个爱情的初夜血迹和血书洇湿的血迹混杂一起的年代 里,谁能够料到一个“红旗下的蛋”,带给自己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想到这里,唐京越发把责备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到了金妹的身上。不管怎么说, 自己是无意的,从来都不知道有边疆这么一个孩子,如果知道。他不会不管的,不 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他不是那种只知道脱裤子不懂得穿衣服的人。但这一切 金妹是心知肚明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自己,偏偏在她临终之际戳穿了这个真相, 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她茹苦含辛把孩子养大,她要把这个事实在自己临 终前像大年夜里燃放的一串鞭炮,给你一个惊喜,告诉你这个意外,让你知道这个 现实,让你把孩子找到,和自己的女儿团聚,也了却她和边建国的一块心病? 也许,不是这样的好心,是诚心报复自己,自己三十二年音讯杳无,但别以为 你现在志得意满,如鱼得水,冠冕堂皇,把过去割舍得那样一干二净,你怎么也摆 脱不了和过去的关系,我金妹就是要在临终之前甩出这个手榴弹,炸你一个惊魂失 魄,告诉你这个真相,让你自疚一辈子,一辈子不得安宁! 唐京无法断定金妹的真实想法,因为金妹已经走了,带着恩恩怨怨所有的想法 走了。这只是唐京自己的想法,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小肚鸡肠,一厢情愿。金妹并没 有他想得那样复杂,她还是像以前一根筋那样的简单,无论对于那曾经的年轻充满 命运跌宕的岁月,还是对于那段人生第一次的恋爱,即使都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她 却始终单纯得像婴儿的眼泪一样透明而清澈。只是自己老于世故,心已经千疮百孔 得像搓脚石,将一切好像都世事洞穿、把栏杆拍遍一样,连自己的初恋,连和自己 有过孩子的恋人,都怀疑了。 不管一时心里怎么样的矛盾,唐京把这些念头在心里像烙饼一样翻了几个个儿 之后,他满意自己最后这样的做法。清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清样之后,他觉得对 得起金妹,也对得起自己了。对找到边疆,也充满了自信。 虽然,那天夜里和唐京喝酒时,边建国喝高了,嘴上没了把门的,但有一件事 情,条件反射似的,卡在嗓子眼里,边建国没有告诉给唐京。 那是边疆离家出走的第五年,他和金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边疆突然出现过一 次。是这十三年来唯一的一次。 春节还没过完,正月十五的元宵还没来得及下锅。那时候,金妹的父母还都在 世,金妹在小厨房里正忙着准备煮元宵,一个穿着件长款红色羽绒大衣的女人,拖 着一个拉杆行李箱走进了院子。隔着窗玻璃,金妹看见了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怎么 那么熟?还没有醒过味儿来,边疆已经推门进了屋。正看晚报的边建国一点儿思想 准备都没有,更是傻了一样,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就跟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似的大叫 一声:金妹,你看谁回来啦? 金妹跑了过来,里屋的两位老人也跑了出来,一家五口,谁都没说一句话,金 妹的眼泪先刷刷地流了下来,那样子怪可怕的。 边疆没有言语一声,也没有怎么看他们四个人,放好箱子,脱下大衣的时候, 边建国、金妹,还有姥姥姥爷,四口子都像缺氧的鱼一样,长大了嘴,吃惊万分。 边疆竟挺着大肚子,显山露水的,明显地显怀了。 金妹指着她的肚子问:你…… 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边疆打断:你什么也别问,问我也不会说。 金妹生气了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边疆一拧脖子说:这又不是你的家,是我姥姥姥爷的家,我干吗不能回来?然 后,她拍拍自己的肚子说,我回来生孩子,怎么啦? 金妹感到这一切太突然,作为母亲,她没法不问:这到底是谁的孩子,没听说 你结婚,你哪儿来的孩子? 没想到,这句话惹翻了边疆:哪儿来的孩子,你不用管,这孩子来路光明正大, 反正不像你当年一样是私生子! 这话直捅金妹的肺管子,她一下子像捉贼捉赃一样,哑了嗓子。 那一晚的元宵,全家只有边疆一个人吃了小半锅,别人谁也吃不下一个。 边建国是在看晚报上唐京写的那篇报道的时候,想起了那年元宵节的事情。边 疆就像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 小时候,准确地说,十八岁之前,边疆和自己很亲,虽然自己办到北京,沾了 金妹父亲的光,没有太大的周折就把档案落在了灯泡厂,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仓库 保管员,没什么本事,没什么钱,边疆却一直总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特别是刚读中 学的时候,愿意和自己一起打篮球。那时,边疆的个头飞蹿,已经长过金妹。街头 有专门量体重测身高的,两毛钱一次,有一次,从灯泡厂打完球回家的路上,他特 意带边疆测了一回身高,都已经1 米66了。他的个头也不矮,有1 米80左右,读中 学时参加过七星河农场篮球队,到佳木斯总局打过球。这大概是他的一生最值得骄 傲说得出口的一件事了。边疆总爱把自己的这一份骄傲戴在她的胸前,常常在别人 的面前指着自己说,我的篮球天赋遗传我爸爸。 可是,十八岁那年,说走就走了。五年之后,回来了一次,只是为了生孩子。 生完孩子,拍拍屁股,说走就又走了。这孩子的心真够硬的。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 能看到这份报纸?他希望她能够看到,不管怎么说,在金妹的追悼会上,如果边疆 能够出现,金妹会高兴的。别人不理解,他还不理解吗?金妹最惦记的是边疆。为 了生下来边疆,宁可丢掉了农场的团委书记。如果不是为了边疆,金妹和自己就在 北大荒忍也忍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