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下午,唐京就给边建国打来电话,告诉他报道在晚报上刊登之后,好多 人都看到了,反响特别强烈,不少人打来电话,根据报纸上的照片提供线索,特别 是老知青,在网上成立了一个寻找边疆小组,用人肉搜索的方法,专门帮忙找边疆 的信息。只要这孩子现在还在北京,找到的希望就非常大。 从电话里,唐京听得出来,虽然边建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高兴劲儿,这消息还 是让他多少有了希望,冲淡了一些金妹刚刚离去的哀伤。放下电话,办公室的门忽 然开了,一个扛着摄像机和一个拿话筒的人闯了进来。那个拿话筒的小姑娘径直地 朝唐京走了过来,一边说:您就是唐京老师吧?扛摄像机的紧紧跟上把镜头对准了 唐京。 怎么回事?唐京的疑问还没说出口,拿话筒的小姑娘先解释道:我们是电视台 的,请原谅我们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因为时间紧,我们看到了您写的报道《不要 抛却在遗忘的风中》,非常感动,临时决定搞一个关于寻找英雄女儿的跟踪连续报 道。第一个就来采访您,请您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简单地跟我们的观众谈一下好 吗?您以前是不是就认识郝金妹?…… 一连串的问号先抛向了唐京,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说 他自己三十多年前就和金妹认识,不仅认识,而且还曾经恋爱过,不仅恋爱过,现 在要找的这个边疆,就是他们两人生下的孩子。说是容易,今天晚上电视台就会播 出去,全市多少人就该都知道了,他的好事没做成,自己先丢人现眼,现眼现大发 了,还有什么脸见家人,见单位的同事?不说这些,说自己以前不认识金妹,现在 只是得知了这个采访线索,就像写过的好多纪实报道一样,自己也是仗义执言,是 出于同情,自己也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晚上也会播出去,别人会不清楚, 但这又不是让你在百家讲台上讲清朝的刘罗锅或纪晓岚,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并 不长,会有好多当年在总局工作过的知青,他们清楚啊,他们会认识你呀,你自己 不就是明目张胆地说谎吗?那么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你非要说谎不可呢? 两条路还没有走,就都被自己堵死了。这一瞬间,唐京面对镜头和话筒,脑子 里却风车大转,看来不说是不行了,他在想该怎么说才好。 他先把报道的内容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说郝金妹是当年北大荒树立的一 杆旗,很多人都知道她,认识她,甚至和他关系很熟。我和她关系也很熟,不好意 思地说,当年她的讲用材料,还是我帮助她整理的。不管如今怎么看待这场知青上 山下乡运动,如今郝金妹的命运,确实值得我们关注,值得我们思考。值得关注和 思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们今天如何看待那场历史,看待在那场上山下 乡运动中付出青春和真诚的一代人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寻找郝金妹的孩子边疆, 也就并不仅仅是寻找一个孩子那样简单。我希望能够尽快地找到孩子,给故去的郝 金妹一个最后的安慰。 好,谢谢您,以后我们还会随时和您联系。 小姑娘和扛摄像机的人好不容易走了,唐京喘了一口气,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刚 才说过的话,有没有闪失的地方,想了想,还好,没有。虽然,有些冠冕堂皇,都 是些字儿话,但还算得体。但他担心电视台下次再来找他,他该说什么才好。他有 些后悔自己自作聪明炮制出来这样一篇报道,也是,真的是报应,就像当年他替金 妹写的那篇讲用材料害了金妹一样,同样是一篇文章,这回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得先赶紧给边建国打个电话,他 担心这两个家伙会立刻马不停蹄地去找边建国,他得嘱咐一下边建国,该说的当说, 不该说的,别满嘴跑火车。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孩子,其他的都别节外生枝扯 那么远。 电话接通了,边建国听完他的话,一点儿不友好地反问他:什么叫该说的?什 么叫不该说的?什么又叫节外生枝? 倒把唐京给噎住了。然后听边建国接着说:告诉你,你那点儿一腚沟子屎的臭 事,你以为我愿意说吗?我都怕你脏了金妹,脏了边疆,脏了我的嘴! 虽然雨打芭蕉地把唐京骂了一顿,唐京倒放心了,赶紧自嘲说:那是,要不是 为了找孩子,你还不稀罕搭理我呢! 这话你算是说对啦!“啪”,那边边建国放下了电话。 电视台那两个家伙,果然找到了边建国。但唐京的担心和叮嘱都是多余的,他 们找边建国的目的不是要他再重复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要他多找一下金妹和边疆 的照片,好放在电视上,给观众更多的画面,让节目做得好看。 有了电视台的掺和,金妹和边疆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连续几天的 晚报都卖火了。总编非常高兴,找到唐京,结结实实地表扬了他,让他接着写后续 报道。说如果孩子真的找到了,咱们上头版头条。 一个星期过去了,边疆的消息却没有任何进展。人们的兴趣,像开春房檐下的 冰柱,一点点地化得差不多干净了。电视台渐渐地也无声无息了。不过,这让唐京 倒松了一口气,他真的怕把事情给炒大发了,烧香引出鬼,弄得自己无法控制,不 可收拾。他当然不希望出师未捷身先死,边疆没找到,先把自己整个折进里面。 唐京松口气的时候,没有想到,正是边建国运气的时候。灯泡厂的领导登门找 他来了。 开始,灯泡厂希望赶紧把追悼会开了,一方面尽了心意,一方面也可以节省一 下开支,金妹在医院的冷库里躺着,多躺一天就多要一天的钱。因为有了电视台的 加入,让边建国有了新的希望,他请求领导能把追悼会再往后拖拖。领导就同意往 后再拖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希望能把孩子找到,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况且 还是得人心的好事。 但随着电视台的退出,追悼会一拖再拖,拖得领导的耐心也像开春房檐下的冰 柱一点点地化得差不多干净了。最后,领导不得不和边建国商量了,决定这个星期 天的下午。其实,说是商量,边建国听得出来,那只是通知了一下他,就这么定了。 边建国想给唐京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追悼会无法更改的日子。拿起电话,又放 下了。边疆没有找到,他不想让这家伙再来打搅金妹了。谁想,没过多一会儿,唐 京给他打来了电话,就像这家伙闻到味儿一样,问边建国追悼会什么时候开?边建 国就告诉了他,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可能都在想,这孩子或许早就离开北京,就 像我们当年一样远走高飞,以为离开家越远越好? 唐京之所以主动打电话给边建国,其实有他的心思。就像一篇文章,前面的起 承转合自己都已经尽力了,总还得有一个结尾,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剩下最后这一 哆嗦,怎么也得说得过去,显得洒脱一些,不求别人表扬,但求问心无愧。 星期天的追悼会和外孙子的生日撞车了。本来说好了,不想到外面吃的,觉得 还是在家里更温馨。天蓝在家里准备晚宴,让唐京去买个生日蛋糕的。唐京只好在 去追悼会之前给蛋糕店打了个电话,先定做了一款最好的生日蛋糕,等他参加完追 悼会再去取。 开车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的路上,唐京还寄希望于追悼会上能够有奇迹出现, 边疆突然站在母亲的遗体前,为母亲献上一束洁白的菊花。他在路上给金妹买鲜花 花篮的时候,特地为边疆事先买好了一束洁白的菊花,在挽联上替她写好了边疆的 名字。他认为自己想得够周全了。 可是,追悼会结束了,也没有出现边疆的影子,只有那一束白菊花盛开在金妹 的身旁。那是三十二朵白菊花。 曲终人散的时候,唐京和边建国告别,心里忽然特别难受,觉得对不住金妹, 也对不住他。可是,他找不到边建国了。边建国不愿意见他,早早地躲开了。前些 天之所以见他,是以为他能够帮助完成金妹唯一的愿望,可他就像普希金写的《渔 父和金鱼的故事》里的渔父,最后精心编织的这一网,打上来的是空空的,什么都 没有,连一棵水草都没有。边建国始终觉得唐京虽然比金妹混得好,却只是一只绣 花枕头,不过是什么时候来了,能够把绣花的花样换一个罢了。 虽然最后没有见到边建国,唐京觉得自己对得起他,也对得起金妹了,起码, 他尽力了。还能要求他再做什么呢?自己又不是不想找到自己的女儿,可缘分不到, 又能怎么着呢?真的要是现在突然找到了,自然会多一份兴奋,却也多一份乱子呀。 也许,今天这样的结尾,是上天给予自己最好的安排,不显山露水,功德圆满。 想到这里,唐京涌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脚底下的 油门一踩,很快就到了家。进了家门,屋里已经亮起了灯,他才想起忘记到蛋糕店 取蛋糕了。 这时候,妻子天蓝从客厅走到了玄关前,笑吟吟地说:终于回来了!然后指着 客厅又说,看看谁来了? 唐京走到客厅,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高高个子的女人,走近了些一看,忽然觉 得这个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见唐京睁着惊异的眼睛,那个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向 他走了几步过来。这一瞬间,唐京忽然想起了,就在刚才,在金妹追悼会的大门口, 他抱着花篮和白菊花往里面走,她正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差点儿没撞着她。 此刻,她目光如炬直对着唐京的眼睛,然后主动地和唐京握握手,说,我们刚 才见过了,我就是你在报上要找的人,我叫边疆。 唐京像一条被击沉的鱼,半天没有缓上劲儿来。他的脑袋里一时出现了空白。 等鱼重新游出水面,大口地呼了几口气,缓了过来了,唐京才发现房间里没有 女儿和外孙子的身影。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他不敢再看边疆,把脸转过去,慌不 择言问天蓝:女儿呢? 女儿?那不?天蓝向边疆撇了撇嘴,嘴角抿着一丝冷笑。 三十二年的岁月虽然很长,但都已经浓缩在自己参加金妹追悼会的时间里了。 边疆有足够的时间和天蓝交流。 天蓝已经很快地把衣服穿戴好,临出门的时候,对唐京说:刚才女儿和小外孙 都吓坏了,他们先回家了,我得过去给小宝贝过生日。这里留点儿空间,给你和你 女儿好好叙叙旧。 天蓝刚刚打开房门,边疆拿起衣服已经追到门口,对天蓝说,阿姨,我已经把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办的事都办了。我和您一起走吧。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下唐京一个人。水晶吊灯往 地上打上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这时候,唐京看见,在沙发前钢化玻璃面的透明茶 几上,放着一支旧式的钢笔,紫红色的笔杆。他家现在没有这种旧式的钢笔了,即 使偶尔用笔,也都是派克了。大概是边疆带来的,刚才给天蓝写什么东西(肯定对 自己不利),放在这里忘记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