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俞丽梅每天下班,就赶紧往回奔,晚上也不敢独自外出。轮到在医院值 晚班,有时不需值到天亮,她就等天明才回去。谢楚南已成了个无处不在的物体, 可以在任何时间或任何地点,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有时,走在她身后的人不一定 是谢楚南,但她认定那就是谢楚南,连脑袋也不敢回转证实一下。人到了这种地步, 显然是心理在作怪。俞丽梅想不出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但她偏偏到了这样的地 步。 谢楚南的纠缠并没就此停止,他像是想要得到最终的结果,因结果是未知的, 所以他就更是兴奋。谢楚南已穷凶极恶,疯狂化为火焰烧透了他的身体。这是俞丽 梅得出的结论。跟这样的人是没任何道理可讲的,也是讲不清的。事情只有趁早解 决,否则后患无穷。如果她一辈子都待在镇医院里,谢楚南就会纠缠她一辈子,让 她永生不得安宁,时时刻刻都处在恐惧之中。俞丽梅不敢这样再往下想,想得越深, 就越是六神无主,越是脊背淌汗。事情只有自己去解决,任何人都帮不了她。既然 谢楚南要一意孤行,她决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犹豫不决。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又 叫主动出击。俞丽梅心里不时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 谢楚南又一次被送到了医院里来,这次是昏倒在了教室的讲台上。说是谢楚南 在讲台上讲课,讲得好好的,突然中断,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身体才慢慢倒了 下去,喉管里还发出“呃”的一声,像是一股痰堵在了嗓子眼上一样。发生在谢楚 南身上的晕眩症没一点征兆,空穴来风般,说来就来。可能是他上课时讲得太激动, 导致了大脑的供血不足造成的。对于谢楚南的病因,当场就有各种分析、推测、猜 想,总的一句是,这种病最容易引发脑溢血中风偏瘫,更可怕的是猝死。在谢楚南 身体倒下的地方,幸好没什么尖锐的物体,否则情况会不堪设想;又幸好是在讲台 上,如果是野外或者不易让人发现的地方,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谢楚南在被送进医院后不久,很快就醒过来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医院 经过多方面的检查,也没查出是什么病,一般来说,患有这种病的病人,血压高, 血糖低,而检查的结果是谢楚南的血压与血糖都很正常。那么谢楚南到底是什么原 因才导致晕倒的呢?谢楚南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但他又的的确确晕倒了,教室里 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作证。 在谢楚南被送进医院的那一刻,俞丽梅心里很恐惧,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恐 惧。假如谢楚南真的猝死,对她应该是件好事。造成她恐惧的原因是,今晚正好是 她与吴兰值班,也就是说谢楚南被再次推到了她的面前。 谢楚南还是在装,她俞丽梅不是晕倒在地了么,所以谢楚南也要来上这么一次。 俞丽梅站在病房门口,盯着谢楚南看,竭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她想把自己的判断 告诉所有的人,谢楚南还在装。但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装,得拿出强有力的证据, 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的。看看谢楚南无辜的眼神,看看谢楚南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是没有人相信的。一个人病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要落井下石,就会引来指责。 “我不要住院,要离开这里。”谢楚南的身体动着,想从床上坐起,一副吃惊 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与惶恐。俞丽梅看出谢楚南 在掩饰着,在用另一种表情遮挡,生怕一不小心让人看出了破绽。 吴兰说:“随你的便,如果出了问题,医院是不负责任的。” 听吴兰这么说,谢楚南安静了下来,不再执意要走。 谢楚南有些心怀鬼胎,当目光一旦与俞丽梅对视时,就快速地闪开。她要从谢 楚南的眼神中看出其他的东西来,谢楚南似乎也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在 吴兰的摆布下,谢楚南安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躺着,老老实实地伸出胳膊输液。 当吴兰离开后,谢楚南就冷笑,冷笑像锈蚀的铁一样划过俞丽梅的心头。谢楚 南的冷笑坚硬而尖锐,不像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腔逼出的一样。俞丽梅吓在 那里,谢楚南却要笑个不停,对她进行着无尽的折磨,进行着无尽的身心摧残。俞 丽梅明白,此刻的谢楚南在明目张胆地进行着挑衅,要看看她俞丽梅接下来怎么办? 趁吴兰去别的病房换输液瓶的时候,俞丽梅坐了下来,平静着内心,斟酌着词 句对谢楚南说:“你别再伪装了,你以为骗得了别人,就能够骗得了我么?我早已 看透了你的那套把戏。” 谢楚南从病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又忙缩了回去说:“我会骗人么?只有你才会 骗人。” “谢楚南,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楚南像是不明白,伸手挠了挠脑袋,说:“我什么也没干啊!” “谢楚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样下去,你不会有好下场。” 俞丽梅提高声音说。 “呵,是么,这样的话你不用对我说,因为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谢楚南的声 音保持着平静。 俞丽梅的脸色一暗,很快又变了过来。她的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她 研究着谢楚南脸上的表情,回味着“谁都没有好下场”这话的意思。谢楚南的话看 上去不像是威胁,也不像是恫吓,说不定这就是事实。俞丽梅一抬头,谢楚南也在 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看,看那句话对她引起的反应。 俞丽梅说:“谢楚南,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只让我感到发笑,你以为这样 就能改变我的内心么,你的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你想错了,是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谢楚南,我劝你还是别表演了,你不感到累,我都为你感到累。” 谢楚南又发出冷笑,笑到后来,像是控制不住,身体在被褥下一抖一抖。 俞丽梅愣在那里,她的话好笑么?不管谢楚南是否在听,她仍然要说下去, “谢楚南,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目前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沿着这条道走下去, 你会真的没有好下场。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的病在我们医院是治不好的。” 俞丽梅看到,谢楚南听到她的话,脸色突变,冷笑声戛然而止,呼吸急促了起 来。谢楚南吼着:“你给我滚。” 这次,俞丽梅笑了,“谢楚南,你敢说你的精神没问题么?作为医生,我告诉 你,你这就是典型的精神病症状。” 谢楚南不再装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抖动着指着俞丽梅,眼白翻动,气喘吁 吁,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俞丽梅有种痛快的感觉,笑声更是响亮。 谢楚南挣扎着,想从床上跳起,对她进行打击。但谢楚南的动作没做完,随即 脑袋一软,背部重重地摔在床板上,发出一声巨响。俞丽梅想不明白,隔着被褥, 他的身体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巨响。等她从声音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不是身 体与床板接触的响声,而是从谢楚南的喉咙里发出的。谢楚南在倒下的瞬间,与从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这才给她产生了错觉。她还是不明白,从一个人 的喉咙里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俞丽梅陷入了沉思,从一个 人的喉咙里是根本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的,而刚才又明明是从那里发出的。是自己 听错了,还是产生了幻觉,她判断不出来。等到吴兰走进时,俞丽梅才回过神,忙 奔上前,查看着。谢楚南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还在装。吴兰 也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赶紧掐谢楚南的人中,掐了一会儿,又去聆听心跳, 又手忙脚乱地重新把输液瓶挂好,把针头插上。 俞丽梅已顾不了那么多,动作迅速地扯开被子。谢楚南的手脚抽搐不止,眼白 戗在外面,早已人事不省。俞丽梅吓住了,手脚也兀自抽动,受到了谢楚南的感染 一样。从当下的情形看,谢楚南可能是晕眩症再次发作。是“精神病”三个字刺激 了谢楚南么?要知道刚才的话若能构成刺激,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吴兰也显然 想到了这一层,转过头问:“你是不是给了他什么刺激?”俞丽梅说:“我能给他 什么刺激。”“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人事不省了呢?”“他要晕倒跟我有什 么关系。”俞丽梅的声音有点大,很快又意识到不对,补充说,“我只是说他有精 神病。”“你没对他做什么?”吴兰像是不放心。“我能对他做什么。”俞丽梅说。 “你没做什么就好,谢楚南的麻烦大了。”吴兰说。俞丽梅不相信吴兰的判断,觉 得判断有些言过其实,于是伸出手搭在了谢楚南手腕的脉搏上,又扒开他的眼睛, 拿手电筒照了照。俞丽梅头上的汗掉了下来,谢楚南的脉搏微弱,眼神混浊,心跳 的节律时有时无。“赶快把事情告诉院长,让院长来做决定。”吴兰说。“你去喊 院长,我在这里守着。”俞丽梅说。“你赶紧去,我是证人。”吴兰说,“假如谢 楚南真的发生了意外,我是现场的证人,你明白么。”吴兰这么一说,俞丽梅才醒 悟过来。于是她不再有什么顾虑了,快速地奔向院长办公室。俞丽梅把事情给院长 说了,并且反复说到了谢楚南的危险。院长说:“怎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院长的话既像是问自己,也像是在问俞丽梅。 俞丽梅支吾着。院长又说:“一个上午抢救过来的人,怎么又突然出了问题。” 是啊!院长的追问表明了对事情的怀疑,而这样的怀疑很正常。俞丽梅不敢回答, 双脚快速地往外移着。 院长与俞丽梅赶到病房时,谢楚南还处在昏迷的状态,各科室的医生也陆续赶 来了,众人手忙脚乱地诊治着。俞丽梅反而平静下来了,站在一旁看着。吴兰的眼 神闪烁不定,嘴不时张着,想要说什么,但全被院长做出的手势止住了。院长的眉 头紧蹙,连声说:“怎么昏迷过去了,是不是要赶紧送城里医院?” “赶紧给病人输氧气,情况似乎还好。”一科室主任说。 院长神情严肃,走上前,认真地检查着谢楚南的瞳孔,俯下身听了听心跳。谢 楚南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手脚痉挛不止。 院长的脸上出了些微的汗,脸色铁青,回过身体,问俞丽梅与吴兰:“你们是 怎么护理病人的,简直是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么。” 经过一番忙碌的诊治后,谢楚南已确定无大碍,院长这才松了口气,与各科室 主任走了。临走前,院长作了另一番安排,让俞丽梅回去休息,更换了另一名医生。 院长还说,谢楚南的病情极不稳定,为了避免再发生什么意外,既然我们束手无策, 等天亮把他送城里医院吧。院长又不放心地交待了几句,这才离去。 俞丽梅并没马上离开,而是坐在那里好久。吴兰让她快走,偷偷地拉着她的胳 膊。俞丽梅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离去,是不是要看到谢楚南死了才好?又是否 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很显然,院长们有太多的疑问,只不过没说破而已。 走到外面,吴兰压低声音对俞丽梅说:“你真的不可以还呆在这里,到隔壁去 睡吧,外面天这么黑,你独自一人回去也不实际。” 俞丽梅没去隔壁睡觉,而是坐在廊道的长条椅上,认真地想着,当谢楚南的病 好出院后,他又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这样想着,俞丽梅就不寒而栗,冷汗直流。 但突然间,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自己有没有责任,自己 又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就没问题,而问题又出在了什么地方?她问自己。问 着,俞丽梅觉得自己真的有问题,比如仅仅因为谢楚南的欺骗才导致了眼下的局面 么?这无论如何也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又比如是因为自己真的看透了谢楚南么?还 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换个角度想一下,并非是谢楚南把她 逼到了绝境,而是她把谢楚南逼到了绝境,所以谢楚南才有了一系列自杀行为与晕 眩症的反复发作。但谢楚南是知识分子,是受人尊重的人民教师,懂得的道理应更 多才对。据谢楚南说,他在家里是单传,难道事情就出在她怀孕上?出现了这样的 事情,按说他谢楚南没吃亏,是她把自己弄得脸面尽失才对。现在看来,当初与谢 楚南的交往是一个错误,与他上床就更是错上加错。众人都有目共睹,因为这件事, 谢楚南弄得一身的病,她却好好的一个人。谁受到的伤害最深,明眼人一眼即可看 出来。俞丽梅想着,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突然,医院廊道里的灯光倏地熄灭了,四周顿时笼罩在黑暗之中。医院里其实 很少停电的,可能是户外的变压器给烧了。俞丽梅也没想到这个晚上会停电,她猛 地站起身,朝谢楚南的病房走去。于黑暗中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迅即地做出了心中 犹疑已久的决定。 到处黑成一团,连一丝的光亮也没有。俞丽梅慢慢地走进了谢楚南的病房,屏 住呼吸,尽量不发一点的声响。她居然没碰上吴兰与另一名护理人员,也许她们都 离开了,去找蜡烛了。俞丽梅不再去想她们,而是蹑足走到了谢楚南的床前。她听 到了谢楚南熟睡的呼噜声。她的手从被面往上摸着,静静地摸到了谢楚南的鼻孔下。 她的手抖得厉害,心跳急促。站在那里,她稳了稳自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 谋杀谢楚南么?俞丽梅犹豫着,也不时问自己。听着外面响起的脚步声,她知道自 己不能再犹豫,错过了这一刻,就没任何机会了。俞丽梅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堆烂泥。 把水果刀抽出时,俞丽梅的身体猛地一弹,如一张绷紧的弓,在某种不可控制 的力量的驱动下,她整个的身体就扑在了谢楚南的身上。同时,她的一只手准确地 抵达到了谢楚南的嘴上,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嘴巴;另一只拿着刀子的手狠狠地朝谢 楚南的身上用劲捅。谢楚南的身体动弹着,如束住了翅膀的公鸡,扑腾来扑腾去。 俞丽梅更是胡乱地捅,害怕谢楚南挣脱开来。恍惚中,她听到了谢楚南被扼住喉管 的叫喊,也闻到了血液凉浸浸的味道。 逐渐地,谢楚南不再动了,安静了下来。俞丽梅也停止住动作,感觉手上黏乎 乎的。她的牙齿互咬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想停止这种咬噬的声响,可怎么 也控制不住。俞丽梅对自己感到很疑惑,也很是不解。她还是在不觉中做出了这样 的举动。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么?但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受到谢楚南的纠缠,也不 想还受到纠缠。既然问题没法解决,只有这样去进行解决了。 俞丽梅跌坐到地面,身体颤得厉害,也软得厉害。她本以为自己会轻松起来, 可恰恰相反,没一点轻松的感觉。俞丽梅就真的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什么地方? 她于是把双手握成拳头状,想积聚一些力量站起身来,但很快发现手中的刀子不知 什么时候不见了。俞丽梅于是在地面摸索着,想找到刀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有 些奇怪,刀子怎么不见了呢?这么想着,她咬牙的声音就止住了。 俞丽梅等待着,等待着灯光重新亮起,也等待着吴兰她们的回来。她抬起双手, 下意识地去找桌子。印象中,墙角处应该放着一张桌子,那张桌子破旧,很久都没 用过,一直就放在那里,上面布满了灰尘。她打算扶住那张桌子站起身来,但她的 愿望没能实现,因为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桌子。俞丽梅只好放弃那样的想法,于黑 暗中,无声无息地坐在地面上。 四周这才真正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