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易天回家后把那条大鳊鱼洗干净,心里很烦。洗完鱼,去读一篇英国女作家威 代的小说。今天休息,他可以多读一会的,但一下子又安静不下来。这时候懊悔起 来,不该到那个地方去买鱼,无端勾起对小学同学的记忆。 尽管坟墓小砖房子的“T ”字形孔是出气吧,是自己把T 与丁混了,但还是感 到有点不祥。如果按老婆吩咐去“屠夫”那里买鱼,就不会有这份回想。记得小学 时,他和丁美丽把几条小鱼放在一个不大的水缸里,它们自由自在地悠游一番,在 水里停住了,易天拿起竹竿在水里一搅,鱼再次游起来…… 正想着,听到水池里有扑腾声,那打耳光似的啪啪地响,仿佛是一个事件。他 过去看,大鳊鱼在挣扎。心里一阵惊骇,怎么肚肠都挖了它还活着? 他放了一脸盆水,把大鳊鱼放进水里,让它死也死在水里吧,他心里想。那鱼 入了水,似乎平静了,嘴巴呼吸了几口,过一会就全身松弛,再把它捞起来时,软 绵绵的已全无硬劲了。 易天觉得这个早晨有些异样。屋室里空空的,吃过早饭后,女儿去上电脑课了。 妻子没有回来,肯定在街上或在别人家里聊天了。电梯呜呜地叫着,令人心烦,这 旧电梯应该换了,整个大楼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住家已把房子买下来,易天和少数人 家没买,他们说:“电梯坏了,买一部要几十万人民币,要分摊业主头上,我们反 正没买下来,只交管理费。”想到这一点,易天踏实了点,尽管房费逐年涨价,究 竟是小头,妻子一直说,把买房的钱存在银行里,那利息就可以付房费了。但现在 银行利息降下来了,妻子也沮丧过。易天看着妻子脸色,也有点难受。这就是生存 处境呀,买房不买房,谁都不便宜。 想着这一点,觉着妻子可怜。想到她和卖鱼的丁美丽是一族的。他现在是无论 如何也不能向妻子提出离婚了。 他脑海里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妻子,打扮得有点“妖”,一个是买鱼的丁美 丽,有点粗俗的模样,两个人的名字换一下就好了。但这只是外表,内在的她们有 共同点,是一族,都是下岗女人,都在为生活犯愁。 不久,丁美丽打来电话,说直销这事她干不好的,她回家后告诉老公,老公说 她不灵活,不会讲话,搞直销的人一定要活络。易天在电话里又把直销的事反复说 了一遍,告诉她直销就是普通人干的,报纸上都登了,一些下岗女工一个月能拿到 四五千元,如果能力差,上线会帮助她的。最好去听一次课,参加不参加都无所谓, 见识见识,开开眼界也好,不是说要找工作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易天的话语 极其得体,丁美丽最终没拒绝,答应星期四晚上去听课。易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朋 友,请他再和丁美丽联系一下。 这个电话打完以后,易天就处于一种沉思严肃的状态了。 由丁美丽想到妻子,某种程度上,妻子炒股是他逼迫的,“我们的经济分开了, 用谁的钱都不舒服,用自己的钱最好,你也必须自立。”曾经的那个晚上,他把憋 了好久的话说出来了。第二天,女人就泡在了证券公司。 丁美丽的笑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从中看到一种艰难,这种表情也同样属于过他 妻子。他感到心口疼痛,赶到阳台上,一列火车正慢慢从这个城市的腹地里抽出。 女人躺在床上嗑瓜子,这是结婚十几年来的习惯,对她是最悠闲的时刻,一边 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脑子里再盘旋一些问题。 自从易天提出要和她离婚以后,她感觉到生存的一种威胁了。 瓜子壳落了一地。她懒得去收拾。平时吃饭总是把碗一放,懒得洗。易天为此 事总是大发脾气,两人的矛盾就是从这些琐事开始的。她不买易天的账,抓住了易 天心底还有软弱的一面,坚持不离,一哭二闹。她也坚强,她要养活自己,就去炒 股票,把仅有储蓄投入了股市,低吃高抛,她不贪,少赚一点总比输好。她想:老 公要是给她两万元钱,她就可以变成四万。可是他总是憋着不松口,每月六百元的 菜金也收回了。好吧,她也撒手不管。 女人起来穿衣服,觉得教授身上有自己男人的影子。这些男人可怜,为了钱, 丈夫可以拎菜篮子,教授在学校画股市分析图,天书似的……她看不懂,又不得不 信赖他。每次她都要先打个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过来。这一回,她拨通了电话, “……教授,那人又在桥上拦我了,要我坐他自行车带我一段路……对,就是菜场 的那个,自从我给他买了一张证券报,就一直死皮赖脸拦我……还说……不说了, 说了你要生气的,你们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今天你不去学校了?” 女人在电话里告诉教授的事,有点蹊跷,她不能告诉易天,却跟教授说,她自 己也感到惊讶。她在阳台上向西望,看着那座铁道立交桥,一些人推着自行车朝上 爬,桥很长,有半站路的样子。每次她都是翻过这桥去股市,一边走心里一边骂男 人“……都是你逼我,我不依靠你,你把房子安排好,舍得女儿,你走好了,我不 靠你。” 女人在股市里认识许多人,听到许多消息。也有难堪的事。有一个外地人,比 她年轻,有钱,总是朝她身上靠。一次还讨好地想送她一份护肤品,值好几百元, 后来去股市都会看到他嘻皮笑脸地蹭过来。她决心拉破脸皮警告他。她向教授求援 过。教授说:别理睬他,离他远一点。她心想,知识分子不会乱来,只会文的。她 得自己教训这家伙。 女人今天来到股市,看到教授来了,那人也嘻皮笑脸迎上来,和她小声打招呼 说:阿姐,给我个面子,我们去小月亮舞厅怎么样?她抡起一个巴掌向他打去,很 响亮的一记。他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下,周围人都看不明白了,视线从大屏幕上 转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调戏妇女。” 不知谁这么一嚷,她急得哭了起来,这一哭就有效果了,那人想跑开,却被教 授和其他人揪住,有人用拳头捅他,那人抱住头,准备挨一顿打。 来了警察,要把他带走,她也被叫进了警署,做笔录。 问:“怎么被调戏的?” 女人倒是有点难说了。 “没被调戏,只是……他总是不三不四的,不只今天一次了。” “怎么不三不四?” “这个人太怪了,做股票就做股票,老是朝我身边靠,老是要约我跳舞,送化 妆品给我。” 警察听着笑了。 他那边也在做笔录。问:“怎么光天化日下调戏妇女?” “我没调戏呵,只是跟她说话,她就给了我一记耳光。” “是不是你有点不三不四?” “我是……”支吾了一番以后,两人一起被放了出来。 那人疯一样逃了,看来他是不敢再到这个股市了。 女人走出警署时,教授等在警署门口。 “真为你担心。”教授说,“炒股炒出这种荒唐事情来。” 女人受了一场虚惊,她从没有进过警署,知道这次警察把自己家庭地址记下来 了,说不一定哪天会上门来找她谈谈;那人也说不定经常会候在路口等着报复她。 想到这一点,她一阵肉跳。 女人准备回家,教授送她过桥。她有点感动。 她说:“我明天不来了。” 教授说:“不来不要紧,我给你操作……大家会帮你的,没什么要紧的……” 桥很长,走在桥上,底下有一列火车正通过。 “站一会吧。”教授提议。 两人靠在栏杆上站住了,望着正在桥下通过的火车,听着车厢与车厢激烈的撞 击声,没有说话。 “你怎么也像我家里的一样,不会说话?”她脱口而出。 “你炒股,家里怎么说?” “他怎么说?是他逼我走这条路的,我是争气才炒股,其实炒点啥?没输算好 的。” 教授像是进入了思索,表情就如火车车厢相撞似的激烈。 “你们有什么不愉快的。”教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其实还有学问要做。” “是你老婆逼着你炒股票,不会吧?” 教授摇摇头说:“走吧!” 两人走下桥去。女人说,就是在这里,那个人几次骑着自行车拦住她,要带她 一段。她告诉教授有点担心,怕那人报复她。 “其实他没有调戏我,没说什么,只是朝我身上靠过来,我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女人说,“他以前每天在绍兴路菜场口摆摊头的,外地来的,不一定就是坏人。” “他是喜欢你?”教授像被她说糊涂了,好像自己今天扭住那个人,也很不应 该。 “你喜欢他?”教授突然以惊讶的口吻问她。 这一问也让她惊讶起来,教授的脸色很严肃,此刻不知怎么说好,她也越来越 感觉到教授和丈夫有共同点。她也明白过来,那个人也许真的喜欢她。 女人和教授在桥上走的时候,易天在家收拾女人吃了一地的瓜子和没洗的碗。 他觉得这个家维持得很痛苦,如果是维持,为什么维持;不想维持,又为了什么? 做事情总是要有理由。 星期四晚上他陪丁美丽去听直销课,是有理由的,把一件好事介绍给一个陌生 女人,她很困难,自己决不是要她加入“老鼠会”——常常人们把正当的直销也说 成“老鼠会”。另一个原因是,他想探听一下她是不是小学一年级的丁美丽?这女 人比妻子来得温柔。易天的脑子有一条“毛毛虫”在动,“老婆是人家的好”。 在等地铁时,丁美丽告诉他,小学是在第三中心小学读的,呵,他惊讶,果然 是老同学,小学一年级时的老同学。 丁美丽也高兴地说:“你是易天?我怎么认不出来了?” “还记得以前我们玩鱼缸里的鱼,用一根竹竿在水里搅……” “噢,记得记得,鱼游得真快。” “没想到现在你在卖鱼,那天我买的大鳊鱼不肯死,我把它放到水里,才死去 了。” 丁美丽问这问那,问他家里事,他差一点把与老婆不和的事情说出来,幸好没 说,否则太没面子了。 “我们现在也像鱼缸里的鱼一样,有人玩我们。”易天说。 似乎这话有点意思,可是丁美丽听不懂。 “每天都是你买菜吧?”丁美丽似乎有点疼他,使他感动。 易天并不是一个喜欢寻花问柳的男人,他总觉得,女人对男人来说是一种诱惑, 她们随时可以向男人发出一点什么信号,让男人为之神魂跌荡,而她又装着无事似 的。因此,他对丁美丽也保持着一种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