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用老四提醒,其实我已经想明白她来半猫看画,还有一个很现实的任务—— 马妮(Money )。我清楚日本医学校特别是医技校的学费。她几次停顿,也似乎想 拐到“马妮”——就像一列火车到达了火车站后会突然来个调轨——我一直在等待, 可她欲言又止,最后罢休。女人心理,我清楚。带她来半猫也是我计划,说难听点, 是我的小聪明。就是我和她滚打在床上的时候,我说,不去我工作室看一下么?她 想了想,给了那些附加条件。包括在台阶上等。她是以戏谑性的口吻说的。我也妥 协,我明白这是女人本能的小小需要的战胜。其实,那时我已经发现我是第一次和 一个女人在外面放纵,也就是不在“家”里,做那事不在家里是很不安全的——因 此换句话说,我无疑是想得到她,最好一起回国。我约她来就是为这些小聪明而洋 洋得意。 但我也发觉我一辈子都活在小聪明里,三十年哪,三十四五年的小聪明,不知 道除了作画教书,我的悠悠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严格说,我三十四年的生活里真正 缺少的调味料,就是女人。 这话是半猫山冈下面、车库旁边那个开中式餐馆的李姓老板的肺腑之言。李老 板是浙江人,她是我认识的第五个中国人(在和张玫交往前,我把这几个私下里认 识的同胞都编了号,秋叶原的是老四)。这个老五是我来半猫后一个月才认识的, 那时什么日本料理啊,味淋啊,咖喱啊,生鱼片啊,已经把我吃坏了肚子,去医院 查看,轻度胃溃疡。结果我就认识了老五。我在老五的餐馆吃快餐快三年了。去年 秋天,人人去赏秋景,我天天伏在她馆子里面,她就对我吐出了真言。 自那后,我每次开车回来,她都要朝我的车内瞟几眼,都要和我开一句玩笑 “嘿嘿,为祖国人民做了哪些大贡献”。每次看到我,最多又加一个“又”字,成 “又为祖国人民做了哪些大贡献”。说完她就进店内等我把车开到车库去,这主要 是她知道我是搞上层建筑的,一名艺术家,话不能道破,点到为止。但她的话里有 禅机,半猫里我吃着她烧的带江浙味寡淡的快餐,一边看墙上我的影子,真是形影 相吊,心里就自言自语,三十四还只认识一个半猫,嘿嘿。 当然,还是不得不说我妈。在老家,老母亲是以我为荣的,我出生的小城市煤 灰遮天,左邻右舍、政府机构对我这个旅日画家也是抱着恭仰之心的。可我年龄到 了三十四,我母亲就急了。秋暮,她终于把那句压抑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不孝有 三,无后为大。这可是大麻烦呀大麻烦,我母亲说。但她又是一个蛮传统的人,她 甚至开始亲自张罗我的婚事了。她的步骤再简单不过,无非就是拿着我的照片,我 高高在上的创作经历和学历去拜访各单位。 前不久,母亲屁颠儿屁颠儿地打电话来告诉我,我的儿呀,好消息,只要我一 拿你的相片,人家就看上了你,说把她照片寄过来,就是怕你不答应,只等你吭一 声,我的儿呀,难不成大活人还被尿憋死,要文化就有文化,要相貌有相貌,将来 回来了还是他们说的什么“海龟”,海龟好哇。 我心里哭笑不得,可嘴上还得嘻嘻哈哈,我说你爱把相片寄来就寄来吧。 老母亲说,我的儿呀,我还真弄了一些相片,人家都是答应的,就是等着你回 来或者人家过来。 我说别别,千万别。有时候事情往往走向相反,这是哲学原理。当然,我至今 还没有女朋友不说明我没有女人缘,从我搭交女人的能力上来看,这方面我甚至是 擅长的。只不过我是急性子,猴急,一两天就会从相识到床上,就像这个张玫。可 问题有时非常落枕——结果常常杳无音信,说明我到底还是失败了。朋友们说,这 是早泄。不过,幸好早泄,我发现一夜情才有存在的必要。但我也和一个女人长久 过,那还是在天津我当研究生的时候认识的那名字也带“玫”的。那时研究生宿舍 男女混住,在一个留守的暑假,我和她每天去海滩写生。她年龄上比我大一岁,刚 开始时每天都被我的油嘴滑舌逗得哈哈哈大笑。我把她戏称“小龙女”,而我自己 叫“杨过”,我和她从大盘山旅游回来就在研究生宿舍她的床上开破了彼此的童贞。 但我们俩都不想把事搞得满城风雨,还由于年龄差别,关系只能暗暗进行。我和她 在一起一年零八个月,因为她南下任教而分手。分手,她说,其实我想说什么呢, 其实你太正经了,除了说小龙女杨过外就不会说什么。这个女人反而用很深奥、很 冷淡的眼神看着我。 现在,同样一个叫玫的女人出现在每日窝的屋子,半猫。 我等着她把现实中的“马妮”捅破。她缓缓地把手里的那个红色杯子举起来, 只是低头喝着微甜的牛奶。她已经看完了画,去坐沙发上。红色杯子里的牛奶喝到 一半时,她终于不喝了。那几根左看右看看起来还是像洋葱片那么光滑那么漂亮的 右手手指极乖巧地敲了起来,左手手掌撑在玻璃杯的另一面,很奇怪,猩红的玻璃 杯后面我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细嫩的指纹。 她一敲,我的心里就挺慌的,我主动说话,继续调动幽默,我说你还蛮懂画的 嘛。 她说,学过。小时候。 一说完,又去看窗外刚才来冈子上那几级白得耀眼的石梯。不见雪屑,雪大概 是停了,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豆腐块一样,我还能看到上面一大一小的东西,是 两行脚印,一行她的,一行是我的。看完,她又去看手表。 我还在等待。至从第二天旅馆和她分手后,我就去老四那已经印证了“马妮”。 我甚至已经想好联系好画商把这批画转出去算了,就是年前的这几天。哪怕廉价也 好,哪怕半猫转租也好,只要能回国一起过日子就行。可她没有。我也不好直说。 时间僵在这里,突然,她抬起头开始问问题。都是一些很简单甚至幼稚的问题。例 如说某某的画价那么贵,天贵,某某死了,画价上涨了好几倍。甚至冒出个术语, 这显示,她不是一点不懂。却惹得我耐心地和她争论。我都不清楚为什么和她争论, 要在课堂上,学生向我提这么幼稚的问题,我会说你很无知,而且很无耻!可她却 还和我的解释又争论起来了。这时,我只好说许多事都是没办法的事,例如某某偷 渡了,到了澳大利亚,像京戏,变脸一样从穷光蛋成了大富翁,而某某仍是穷光蛋, 都是无法预测的事。 说完,我才发现,她与平安夜在旅馆那张床上醉蒙蒙的张玫有所不同了。她听 我说完,那双大眼很夸张地眯起来,手放在嘴巴上去笑。哦,哦,哦。不停地说。 她还想问。我却说得了得了。 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这反而把我给弄糊涂了,我说,鄙人就是一画家,专业的。 我发表我的感慨,她把手放在膝盖上扬起头。这时她幽灵般地吐出字来,画家 哦,如果不是,或者你已经死了呢? 我像洋人一样耸耸肩,去喝我蓝色玻璃杯里的牛奶,我一口气咕噜喝完以浇灭 火气。我说,那你只会得到半猫。 她哈哈大笑。后问,半猫是什么? 我说,一个匈牙利艺术家的作品,名义是行为艺术,也可能是你眼前一个叫秋 国库(中国人)男人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