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还是走了。我反复把她为什么来为什么去给嚼了个遍。来,似乎她真只想来 看看画,或者来开开玩笑,问一些让我觉得幼稚不切现实的问题。这时我怀疑自己, 怀疑带她来的正确性。我狠抽一根烟,我想女人其实都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就像 凝聚态物理学,就像法国蒙德里安的抽象派画作。 不过,我想这不是我的臆断。还有一个人的提醒。对了,就是秋叶原卖电器的 那个矮胖的老四。我想起了他的箴言。事实上,平安夜过后,圣诞那天我去找他时, 老四兴奋地说他想把这个红娘一做到底。还和我谈一门生意,说想得到我的一幅画, 说什么毕加索死后他的画能卖上千万美金(这难免说老四也是把我的计划看作一门 生意)。 这个礼拜六,我决定再去找他,这个骨子里其实有点油嘴滑舌的家伙。说实话, 我彻头彻尾地不清楚他和张玫乃至和张玫的哥哥怎么认识的,她哥哥不是从美国回 来的吗?况且,好像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喝过一回酒,我和他都醉了,他隐隐约 约地说什么“偷渡”。 坐海船来的,说什么当初还死了一个人,说得像真的一样。好像还真有那么一 回事。后来他也没有再提起,不过,我可是比较相信酒后真言的。平时,他也并没 有多少时间和我搭腔。在他的绿皮色小铝屋,他的手总是忙碌。他卖二手货,主要 面向华人学生,活多且杂,所以他和这些学生说话时,手里不是攥一把十字磁性螺 丝刀,就是拿着一个报废了的键盘条。他姓曹,事实上,也是一个非常啰嗦的温州 人,为了一个小问题,或者一件小事,他会在嘴巴上花大量的工夫纠缠。当然也只 局限于嘴巴,手还是在开箱的台式电脑或者手提电脑上动。我发现老四练就了这种 本领,可以用镊子夹起PCBA板翻看的同时,说又有人偷渡了,冻死在起落架舱,发 生在南非。伦敦又发生了大爆炸,美国开始州选举准备推翻布什。“小矮人”(在 日华人对当地人密语般的讽称)又开始敲诈“秋国库”。一边还与旁边的学生争得 面红耳赤。 政治与外国。我想这点帮忙了老四的生意,所以他的生意才红旺、兴隆。这些 天,我去找他,他就是这种状况。 我在旁边傻等。天黑下来,老四几乎让我等了一整个下午,趁吃快餐的晚餐时 分,他才答应跟我说上几句话。待没人时,他才讪讪地问我,怎么样啦? 她到底想干嘛啊?我装作有点生气。 我这生气半真半假的,但确实又有点生气。她真的走了。 那天,张玫走之前,问完了那些无聊的话,又支配性地让我给她画肖像。我答 应,满以为画完后会马到成功。可刚画到轮廓,山冈下的阳光路电车站那该死的大 笨钟敲了起来,整整十一下——显示时间已是十一点,她就起身,说时间太晚了, 明天还得上课。我还在说一截玩笑,说最近一项科学研究,说什么科学家已经发现 女人的视野比男人宽六倍,她听得“呵”一声,已经去提草蒲上她的红色小包准备 走。 一直走到冈子的石梯上。 厚厚的雪里,我和她都在看脚印。待石梯走完了,我突然想去抱她。试探性地 说,来,她很紧张,问来什么?我把手伸了过去,没想到她嘻嘻哈哈地直不起腰, 像一个雪球似的滚下山冈。 这个女人下了冈子,竟然很快找到了那个敲钟的电车站。东京的电车站都很容 易找。我去追她时,去新宿池袋的车已经快来了。月台上,她只问了我一句,你是 不是还要回国?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子停稳,她却已跳了上去。人员熙攘了一阵, 我去找她。不久,车又启动了。于是,我只好面对着车玻璃对她使劲地点头。当时 她好像在看什么呢?好像在看我山冈上的半猫。 我把这个说给了老四。我生气地说,只有流亡腐败人士包括偷渡客才考虑回不 回去这个很愚蠢的问题! 我措词严厉,他看着我。还是他的小屋里,这个我怀疑也是偷渡客的老四一边 吃饭一边听我生气。他手上的聚乙烯饭盒里堆满米饭,米饭上摆着几块冻牛肉,一 块小猪髈骨,一小堆发嫩的黄白菜。我说话时他没搭腔,而是以平时和那些学生们 扯皮的速度,嘴巴像癌细胞似的吞噬饭盒里的这些东西。又去紫外线饮水机打了一 杯二十五度的水,哗啦哗啦地漱完。他吃完饭,我的问题也问完了。他并不回答我, 而是看表,说我只能和你聊五分钟,我也要回国了,我的钱赚都赚不完,好不容易 才可以回家。 他去吸烟室抽根烟,他问,你是不是真要回国。 我跟了上去说,对对。 就在我点头的同时,他说这恐怕是个问题。夹一支烟在嘴里吸了一把,扔掉。 他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没关系,爱情嘛。何况你又不是流亡派,不像那些没钱 的诗人。 不过要快点行动。说到钱,他转了个弯说人家是不好意思提这个字眼,医技校 在全日本学费最高,不过出来后待遇最好,现在全球经济吃紧,她哥哥负担不起, 你现在吃亏点没关系。她可能回不去,不过以后可以在东京做个正常老百姓。 老四把我送离秋叶原时又说,你是应该有老婆和孩子了,不能做鬼佬,是中国 人都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