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圣诞前几天,我接到了学校的合同重续协议书。这是一个非常火烧的问题。其 实平安夜那天第一次和张玫见面,我就应该考虑是否回国,趁那天她酒醉,我就应 该把这事定下来,只可惜我没有趁火打劫。而如今却又有些后悔。坦白地说,这纸 协议书将决定我是否呆下来,至少三年。然而,我在东洋已然六年,这让我两为其 难。 几天内,终于,我接到了母亲弄来的那些照片。 通过全球快递她把几个女人的照片火速寄到了我学部的办公室。是三个女人的 生活照。果然是按她的猜测、揣摩和标准筛选的:一个刘海,颇为稳重成熟,有母 仪天下的风范;一个是时尚型,单眼皮,皮肤很薄,薄得似乎就像一张纸,或者雪, 哈一口气就可吹破,可当作现代林黛玉型;而另一个留根大辫子,有两个浅浅的酒 窝,效果是经过特殊化处理的,做得跟电影海报一般。一共三张。也就是说三个未 婚适龄女人。听母亲电话里发布,这三个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也都是有背景的—— “母仪天下”的虽说只是人民教师,但父母有相当权威。 “林黛玉”是青年歌手,主要是她想出国发展一下,她是这么对我母亲说的, 所以母亲向我转述时,对她的评价唯唯诺诺,不排除确实带有交易性质,因为她没 有背景,不过年纪很轻,二十六岁,天分也高,而且还指点我说,你小时肯定看上 过她,你们一个重点中学的,校花,某某。我想了一想,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父母真是孩子肚里的一条蛔虫啊)。 可“追忆型”的就没有这么浪漫了,唯有相片技术上弄出一点浪漫来。她本人 是政府官员,一个女局长,年纪轻轻的不容易啊,三十四和我同岁。 没多久,母亲又打电话来问年初是不是要重新考虑合同协议书,母亲的意思是 不答应我重签。我很惊讶,她是如何得知的。 母亲的理由是真理。因为母亲说反正你已经是海龟了,海龟爬回来价值千倍万 倍,何况你已经三十四,国外浪费了六年,是应该回来结婚了。母亲半夜三更打电 话来和我商量这事。甚至动员照片里的“刘海”、“女局长”和我讨价还价,我只 好干着脸笑,说这学期还没完呢,等四月,得等等。一切得等。 我老奸巨猾,我只是敷衍,她们并没有都拒绝,也没有答应。 我在考虑我计划的可行性。不过,我发现我脑子是不是糊涂了?或者被那个什 么“玫”的给烧糊涂了?这让我发现感情其实可以让一个人变愚蠢。就是这种不着 边际,我主动去联系了东亚画廊里购买艺术品的画商。我只有半猫,只有半猫那一 墙壁上的画,这才能折算成金钱,折算成现实,折算成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爱情。 幸亏画商还知道我大名,但我还是把全半猫的画——几年的成果几乎以每幅不 超过十万日元的低价全部转售于他。画商掬着满脸的笑,笑得脸上的肉缩水掉落在 地,可我也还是答应了他的提价。 我的如意算盘是等张玫决定再来决定我是否重签协议书,包括以最大的牺牲来 定居东京——这其实很危险,得牺牲我母亲,牺牲高高在上的祖国培养之恩,乃至 牺牲我。 恰在这个非常搅人的星期日,学部说要举办什么高规格的模特写真赛。又过了 一两天,学部的中国教员悄悄地告诉我,罢课最好,那几个模特都是“秋国库”。 我掉汗,问怎么一回事,这同事消息灵通,他说,东京都最近时常搞鬼,听说有右 翼背景,把原来的日籍模特统统给换掉,换成了我们的女孩子,高额请的清一色处 女,其实鬼才知道是不是被骗来的,也不知道这些女孩子怎么会答应。同事说,明 天,她们就要来我们学部,能躲就躲。我想,也是,这事能躲就躲。我考虑再三还 是借故请假这个方法最好。 于是我请了假去了秋叶原,像往常一样在老四那等了他一整天,把那满墙的画, 现在缩成一张银行卡的财富交给他。回到空荡荡的半猫,接下来我打算去北海道看 一次雪——我发现我莫名其妙,每年深冬零下十几度选择去北海道看雪。我想如果 要回国,或者发生其他什么意外的话,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老四接过我的银行卡时,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芦柴秆(江浙人对身材消 瘦等人的戏称),等我消息吧。他又操起光盘包装光盘继续说,不过回去也可以, 只要有钱,其实这个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