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它就这样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如果不是那些照片,那些不肯被记忆消隐的瞬 间作证,它仿佛从没存在过。一切皆如虚幻。 ——苏从 苏从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陈自然盯着他看了半天。他看人的眼神有种说不清楚 的味道,幽深,执拗,忧郁,微凸的眉骨离眼睛分明有一指宽的距离,却似乎遮蔽 和压抑了一部分视线。两道目光的力度和寒意没有喧响地渗过来。苏从和乔亮说着 话,不去看他。乔亮滔滔不绝。突然,陈自然说你抽烟吗?那是半小时里陈自然说 的第一句话,苏从扭过头,略一迟疑,摇头。陈自然咧嘴一笑,伸过手来,握个手 吧。两个男人的手看似没有任何缘由地握在一起,苏从来不及感觉陈自然手的温度、 质感,对方只重重地握一下,就松开了。那时,苏从还不知道这一握手背后的促成 因素,但这一握无疑催生了“后天”。 “后天”在一个月后正式挂牌开张,一个摄影的,一个写字的,一个做印刷的, 合伙弄了个比明天更远的“后天”,没有后缀,店开在闹市区附近的一条偏街上, 门前的牌子上写着业务范围:准人物写真、非广告创意、新生活设计、金智慧命名。 对于这几句广告词引发的歧义和疑问,三人从不解释,只含蓄一笑,似意味无穷。 陈自然对他们两个说,不解释是最好的解释,如同不命名是最好的命名,任何定义 都局限、偏狭、无趣。 不解释,似乎助长了“后天”的神秘感和声名传播速度。加上乔亮经营一个小 印刷厂几年,路子广能量大,又抹得下脸面,“后天”的生意并不愁。三人的关系 不像一般合伙人那么紧密。乔亮的印刷厂档期排得满,节假日都得加班,“后天” 只是厂里业务的一部分。苏从的照片投到杂志社、报社,稿费不丰厚也不菲薄。陈 自然办着书法培训班,每到周六周日,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墨香四溢。 日子长了,一次闲聊,苏从才知道那次握手背后的缘由。四环素牙,陈自然说 着咧开嘴,幽深的眼神浮一层亮。 沿着这四个字和陈自然咧开的嘴,苏从看到了他的两排牙齿,熟悉的灰黄色泽, 灰与黄的洇陈毫无规律,彼此渗透,它们使得牙齿不再是惯常的白亮莹洁,仿佛沉 溺在时光深处的暗语。苏从也咧开嘴,笑了。 四环素牙,这曾经苦恼了苏从整个青春期的标记。它们也镶嵌在陈自然的身体 上。两人的谈话突然间热络起来。 苏从第一次听到这个浸透药味的词组,在十三岁那年夏天。那是叔叔对他满口 与众不同牙齿的命名。叔叔说,你笑的时候不要把嘴张那么大,看看你的四环素牙。 叔叔在看苏从和同学的出游照,彩色照片,虚的背景,三个人的头部特写。苏从笑 得最欢畅,大大咧开的嘴唇间,两排色泽暗黄的牙齿像狂欢的仪仗队,有一两个姿 态不正地镶嵌其中,还有一颗小虎牙甚至跑出了队伍,它暗沉得近乎深褐的皮色, 格外突兀。 再看两位同学,也笑着。牙齿白亮地安顿在嘴唇里,那么祥和宁静。事物是经 不得对比的,苏从看着看着,生出将照片揉作一团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调开 目光,不忍心再看自己的模样。 改变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吧。不忍心,这样的念头无声地潜伏下来。苏从刷牙的 时间越拖越长,他回避看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回避一切公开拍照的场合,即使拍照 也将嘴唇含得紧紧的,仿佛怕泄露了什么秘密。和人说话时,棉线样的一股心情会 不期然地缠绕上来,苏从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硬,呼吸变得急促,有微微的汗从额头 渗出来,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全身。他使了力气从不畅的呼吸中抽离出来,从空中俯 瞰自己,看着这个人字斟句酌,含着某种秘密而不肯轻易放松开来的嘴唇,小心翼 翼地一开一合。也是这心情,不忍心。 什么都会成为习惯,时间比谁都耐心。这样的时刻越来越繁密,苏从的声音小 起来,语速慢下来,有时一个词在嘴里绕半天才从微启的嘴唇里溢出来,五官不再 大幅度地跃动,它们呆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呆板了。笑的时候,苏 从的手会下意识地扑到嘴边,帮助不小心打开来的嘴唇将秘密重新含紧。他变得喜 欢独处,一个人在江边、公园竹林深处、郊外小山坡上漫游,手里拿一根树枝随处 扑打,或者坐在某个角落里,看看书,发发呆。不忍心也是秘密,他需要含紧。 同学说拜托,苏从你别那么深沉好不好。父母以为青春期来了。青春期确实来 了,像山野里穿山越石的溪流,沿着血管、筋脉、腔道汹涌地来了。它哗哗地流淌, 冲刷,激荡,让一些骨头和肌肉变得坚硬,现出棱角。也撞击出火花,猝亮在身体 内部,一些跌宕起伏弯转处。 但不忍心仿佛一道完好的膜,将一切激荡都禁锢在苏从的身体里,从外表看起 来他还是那么安静,内敛,近乎柔软。苏从迷上了相机。眼睛对准取景框,好像拥 有了面对外部空间的一个特殊角度,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声音,不需要表情。嘴唇 紧抿着,脸部呈现出雕塑般冷利的魅惑力,让他着迷。 苏从在一次漫无目的的公园游逛时,看到湖边的一个摄影师,之后开始攒钱, 每月的零花钱能省则省,压岁钱也据理讨要来,加上成绩好的奖励,大大小小,大 学二年级时苏从拥有了一台奥康相机。一头沉迷进去,那相机仿佛成了他手的延伸, 一有可能就握着,国际贸易专业的课上得稀稀拉拉。 镜头是幸福通道,一度被禁锢体内的东西找到了淌泄的出口,缠绕身体的紧绷 力量松散开来。这时候,苏从才有勇气回过头去,内心不免感慨。这些年唯一没变 的,恐怕只有被叔叔命名的那些牙,四环素牙,它们一直带着那样的色泽、表情, 执拗地安立在苏从的身体里。好像从没想过去改变。但它们不再成其为障碍,苏从 迈过了自己带着四环素牙色泽的青春期。 后来的某一天,苏从心血来潮,在百度里输入“四环素牙”,出现了二十万一 千多个结果。当国外早经过了新药物试用期,临床发现这种药物会在幼儿牙齿发育 期沉淀于牙本质和釉质中,导致牙齿着色,国内却还在当作宝贝运用于临床,于是 上个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出生的众多爱生病的孩子,成了受害者。苏从这么定 义,受害者。从众多资料中,他还发现了一个规律,这批孩子拥有一个共同特征, 家境优良,相当一部分人的父亲或母亲在医疗卫生部门工作,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便利。苏从则是沾了当医生的姑妈的光。陈自然呢。 陈自然微微一笑,一边的眉骨挑起来。我在一个小镇子长大,按理没这么幸运, 偏偏摊上个爱小题大做的妈,一生病就往城里抱,让医生用最好的药,这就像赶火 车,拚了命挤上去,以为开往金矿,到目的地发现是煤窝子。 陈自然选择的方式是覆盖。黄牙板,这是陈自然学生时代众多绰号中的一个。 他不在乎,咧开嘴来故意龇出一排黄牙,向对方做睥睨状。我妈说,你妈怀你时做 了不干净的事,你的牙才变成这样。那是一个女生,在陈自然面前垂下头。陈自然 望着她头发中间清晰的发际线,被头发遮住大半的白皙脖颈,心里一阵锐痛。他的 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六岁时陈自然抽上了第一支烟。辛辣呛鼻,但刺激。母亲翕动着鼻翼,继而 拿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生出一股凌厉的快意。口袋里的烟被母亲悄悄拿 走了,母亲口袋里的钱被陈自然悄悄取走了,生活还是那么静谧,从小到大,母亲 没有激烈地对待过他,他习惯了母亲按在额头带些凉意的手,还有她小题大做的表 情,曾经很享受,现在却感到恶心。他庆幸过自己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被暴烈的 父亲拧着耳朵从大街上拖过,一路留下杀猪般的叫声。现在他却渴望叫骂声。但母 亲不叫,后来的一天,口袋里的烟完好无损地待在那里,陈自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 指间的触觉,迟疑良久,掏出来,是那包烟没错,一根没少。陈自然抽出一支来, 看着它在指间缓慢地破碎,碎成丝缕粉末。再抽出一支来,歪着头点上,吐出一片 烟雾。烟雾聚合在眼前,又飘散。一种略带乌气的黄渐渐覆盖了他的牙面,也洇陈 在他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