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从开始频繁出入牙科,煎熬了四个月。用脱色法治疗,确实见了效,年深月 久的灰黄一层层淡下去,虚白一点点现出来,但不是所有的牙都这么可喜地变化着。 满嘴的牙,唯独那颗暗褐突兀的小虎牙,看起来纹丝未变,还是端端然一副老模样。 当周围的牙齐刷刷虚白亮丽起来,小虎牙愈发显得暗褐突兀,老气横秋,看起 来简直带点诡异之气了。 每次从医院回来,张丽娜化了不同妆式的眼睛都会凑近苏从,仔细观察一番。 她欣喜,雀跃,置疑,气恼,气馁,拿手指一次次戳着那颗虎牙,老顽固,不知悔 改,不可救药……医生也摇头。奇了,你这牙真是…… 可不是奇了,这颗小虎牙。小小的身板,活像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任凭那治疗 灯延长时间,加大功率,强烈地照射着它,就是不肯有丝毫的改变,直到治疗结束。 现在,它站立在两排虚白的牙齿左侧,暗褐突兀,整副牙齿呈现出不均衡的构图和 色调的反差。 张丽娜迷上了研究这颗牙。有事没事,她会凑近苏从,拿手拨开他的嘴唇,看 他的牙齿,确切地说,是那颗小虎牙。苏从不拒绝,安然地看她的眼睛,这样的时 候她安静下来,眼睛也安静下来,耐看。他还看见了那颗小虎牙在她眼睛里的影子, 一片白上的深重一点。看着看着,张丽娜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苏从悠悠地说。 我发现,这颗牙,倒是怪让人喜欢的。张丽娜笑得两只眼睛弯起来。 是吗。苏从悠悠地说。 你看,它的形状不错,挺特别,牙面光洁,很有光泽。这满口牙里,看来看去, 倒是它最让我喜欢呢,别的牙看起来有点假模假势的。张丽娜拿手指轻轻触碰小虎 牙。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起吧。苏从悠悠地说。 独角兽。达摩剑。编钟一号。玄秘塔。鳄鱼的眼泪。天外来物…… 苏从调好焦距,张大嘴,让张丽娜将他牙齿的特写拍下来,取名“一颗未曾命 名的四环素牙”。这幅照片,有一天被陈自然看到了。很快,照片被放大成五米宽、 三米高的幅面,占满一整面墙,成了“后天”店内的突兀背景。 几乎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愣一下,继而表情松懈下来。呵呵,这是谁的牙。苏总 的。工作人员声调愉悦地答。这是什么。人们总会注意到小虎牙。这是它。它是什 么。它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您觉得它是什么。工作人员满脸深意地答。 这段对话广为流传,如同“后天”的名气。在张丽娜、陈自然、乔亮的一致决 策下,对苏从的小虎牙进行艺术包装,已经迫在眉睫。它不仅仅是苏从嘴里的一颗 牙,也和“后天”,和大家的共同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要知道,类似的店在这 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多如牛毛,“后天”要脱颖而出必须有特异之处,标举之点。 苏从猛烈地摇头,但已经容不得他拒绝,他犹豫,他考虑。 “它”的特写镜头被印上“后天”所有工作人员的名片,专门制作的提袋、便 笺纸和一切与“后天”业务有关的物件上。“它”的下面,有一行艺术体小字:它 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您觉得它是什么。如同后天有多远并不重要,关键是您知道 它会来…… 针对小虎牙的艰苦卓绝又极富创意的艺术包装全面展开。先是一次全方位洁牙, 重点是小虎牙的背后、牙根处与两侧牙的接缝处。医生在背后的牙根处发现了一小 点龋齿的征兆,经过仔细的消毒,用最先进的材料给补上了。在健康度方面有了充 分保证后,接着增加其审美度。张丽娜和一位开美甲店的姐妹说了不少好话,对方 终于答应下来。采用最高级的无毒副作用的美容颜料,将小虎牙整体色调微调为巧 克力般的颜色,光滑的表面也有效地增强了光泽度,然后在牙的左上方,点上一粒 钻石般的星,灿白衬深棕,大家看了一致点头。 对小虎牙的保护级别不断提升。现在,苏从每天刷牙的时间已经延长到中学时 代的好几倍,用小心翼翼来形容绝不过分。吃的食物也越来越精细,为了使牙质更 坚固,“后天”设立了专门的支出项,用于定期买来大骨头给苏从熬汤,购买坚果 类食品充当苏从的日常零嘴。不过,咀嚼坚果的任务全部落在另一侧的牙齿上。 苏从若在店里,又赶上好奇的客户,他就有义务张开嘴唇,将那颗小虎牙完全 展示出来。就是它啊。真漂亮。帅得呢。这是您的真牙吗。它为什么长成这样,和 其他牙完全不同。从小就这样吗。它疼过吗……为了“后天”的明天,苏从不得不 保持耐心,回答一切好奇的提问。 “后天”又招了一位小伙子负责摄影方面的事务,以便苏从尽量减少户外活动, 这样小虎牙的安全度更高。苏从偶尔兴起,手指发痒,就会拿起相机对着这里咔嚓 一下,那里咔嚓一下,照片出来自己看了也会摇头,相机还是那部相机,可拍出的 照片像是缺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说不分明。苏从的肚子却分明地隆起来,身上 其他地方的肉显现的速度没那么明显,但也慢慢清晰地厚实起来。明显的,是“后 天”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隆兴。店的规模一再扩大,搬了新址,《一颗未被命名的四 环素牙》放大到十米宽、五米高。 一档大生意被“后天”成功拉过来。竞争对手本来也实力很强,但谁让他们没 有“它”呢,“后天”的员工很兴奋,一颗小小的虎牙打败了一个强劲的对手。雇 主方的一位关键人物对“后天”印象深刻,对“它”充满好奇,自感在哲学方面颇 有造诣,签下合同后拉着陈自然探讨了半天它是什么,以及“后天”究竟有多远。 好消息常常伴着坏消息,坏消息常常植根在好消息的胚芽中。被竞争掉的一方 传出话来,要敲掉它,那颗让他们生意泡汤的小虎牙。这一消息从几条渠道先后得 到证实,不能不让“后天”的全体员工提高警惕。据说,对方已经将此计划命名为 “除魔计划”。 鉴于外围形势的严峻,陈自然、乔亮、苏从碰头商量,决定让苏从去海边度假, 不论消息真假,暂时避开是万全之策,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应对之策秘密周全。陈自然让张丽娜请了假,陪苏从一起去,顺便照料苏从的 生活起居。生活貌似平静的流水,往前流淌。对方一直未见什么行动,苏从的海边 度假生活惬意浪漫。他又拿起了相机,对着清晨还未跃出海面的太阳,空中散碎的 浪花,被风吹动的纱巾,一只孤单的贝壳,一串不见起点的脚印,草叶上的露珠, 被风吹残但鲜艳的野花,沙滩上漫漶不清的水纹,沉入暮色时分的海湾……因为缺 少户外活动而白汪汪的皮肤,抹上了一层巧克力色,衬得那些牙齿越发虚白,却与 小虎牙构成了和谐的呼应。 那些照片传回“后天”,一些被用于广告案的设计。“后天”的人气旺得像夏 日午间的阳光。 貌似平静的水流之下,藏有多少暗礁和险滩,恐怕没人可以预见,可以弄清。 苏从没有想到,四环素牙,这浸透药味、构成他过往生活一部分的词组,会在他的 身体中逐渐虚淡,最终消隐得无影无迹。 从省城返回小城的路上,张丽娜靠在苏从的胳臂里打盹,绿意在窗外的田野恣 意涂染。从蓝调的海边回到绿调的平原,苏从的胸口突然被胀满,满得像要溢出来。 转折发生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车冲向路边护栏,猛烈撞击之下,被反弹向 中间隔离带,苏从只觉身子一阵左冲右突,他下意识地用手臂紧紧搂住张丽娜。张 丽娜发出连续不断地锐声尖叫。几番凌乱的碰撞后,车终于停下来。 四周静寂,被车窗过滤的一片薄金色阳光,直铺到苏从的腿上。张丽娜的手紧 紧拽着他的袖子,斜趴在他身上,仿佛又睡着了。苏从艰难地动动手指,微扭过头, 窗外田野舒展,绿意宁谧,下面是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不知源于何处的疼痛,弥 漫而起。 “它”留下的空隙,镶嵌在两颗牙齿之间,空邃深幽。仿佛某条隐秘的、望不 到头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