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村口的大枫树下,一外地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从一辆顺路的拖拉机上下来, 然后把一架缝纫机和两个小木箱搬下来,吴嫂知道这是她要等的裁缝老司了,便迎 上去。男人笑着说,他姓张,叫他老张或者张裁缝都可以,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掉 了不少,前额明晃晃地荒了一大片,但梳得很整齐,看上去挺精神。这很合吴嫂的 心,吴嫂笑着叫了一声张师傅。她想,裁缝就得这样,穿得干干净净,样子斯斯文 文的。村里的胖子裁缝,穿件破旧的灰色土布制服,跟那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差不多。 做活儿毛糙,黑布料会用白线钉扣子,粉画在布面上,大过年的穿新衣,前前后后 是许多红色、白色“”,看着不舒服。村里人自然是不注重这些的,衣服做得牢就 行,穿着合身就行。所以,胖子的生意也还是不错,特别是过年前这段时间,一家 连着一家的,做不完的样子。吴嫂可不这么看,吴嫂总觉得这衣服除做得牢不牢外, 还得做得好不好。她婆婆在的那会儿,对这些可讲究了,针脚匀不匀、花纹拼得对 不对都得讲究,不合心意,就得拆了重来。那衣服做好了,穿在身上,啧啧,真个 是没得说。不过,那会儿,她还不是吴家媳妇,是吴家的一个用人。吴嫂想,这手 艺与手艺,可真是不一样。 想归想,如果仅仅是手艺的问题,吴嫂是不会太计较,也会请胖子做的。毕竟 他是本地人,各种事都方便,比如搬机器等等,毕竟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 在没人像她婆婆那样计较一件衣服了,也计较不起。吴嫂是觉得这胖子不单是手艺 问题,还有些看不起人。去年底,吴嫂去请他,那会儿,他正在菜园里浇地,他说, 做衣服?嗯,我排排看,嗯,有时间就给你做,嗯。说完,继续浇地,看也没看吴 嫂,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吴嫂就有些气,吴嫂想,你凭什么看不起人?不就我家 男人是个“拐子”吗?可这有什么?这与做衣服有什么关系?要是以前,你还没资 格到我家做衣服呢。我家婆婆那会儿请的裁缝可都是远近有名的,你师傅的师傅都 还轮不到,你小子神气什么?我还就不请了呢。可吴嫂也就这样想想,走的时候还 是笑着说,那就等你有时间再说,有时间再说。吴嫂已经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不得 罪人。 结果,去年过年的新衣就没做成。正月初一,读小学的小女儿还在她面前要新 衣服呢。小女儿出去后,吴嫂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晚饭的时候,她把气撒在拐子身 上,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用,连个火也烧不好,别活算了。拐子坐在灶 前,却是一声也不响。在外头,他也常是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他总是不响。有 时,村人取笑他,问他晚上与吴嫂做那事,能不能站着做?大伙都大笑,他不响。 王供销城里开会回来,在太平坦分香烟请客,分到他那儿,很自然地跳了过去了, 有人提醒说,还有拐子呢。王供销当作没听见,头也没回,拐子也没响。后来,拐 子就很少出去,宁愿呆在家里,吴嫂骂他,他也呆在家里。这会儿,他一边往灶里 添柴火,一边抽着旱烟,等吴嫂说完了,嘿嘿一笑,问,还要添火吗?吴嫂更是火 了,又骂,添你个死。拐子还是一点不恼的样子,又是嘿嘿一笑,还抽他的旱烟。 吴嫂便说不出话来,只得坐在那儿自个儿生闷气。 其实,拐子以前是不拐的,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吴虎。吴家在村里田地虽 是不多,可却是个大户人家,远近有名,房子差不多占了半个村子。吴虎的父亲在 外县当警察局长,吴虎从小就跟着他爹在外头读书。后来,又到杭州读书。二十岁 那年,吴虎回家结婚,新娘也是杭州城的。想不到,举行婚礼的头一天,日本人进 村了,全村人都往山里跑,吴虎拉着他的新娘也跑。在山里呆了一天,新娘说,我 饿。吴虎看看双唇发白的新娘,狠狠心往村里摸。村里静悄悄的,吴虎便大着胆子 往家里去。到家一看,一群日本兵正在他家大院里吃大肥猪。他回头就跑,可日本 兵的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小腿。当时他没觉什么痛,一口气跑到了山上。命是保住 了,但后来左腿坏了,成了拐子。他躺在床上的那些天,新娘说,她到杭州看看, 没事再回来。可一去,便没再回来。成了拐子的吴虎后来去过一次杭城,但很快就 回来了。这以后,吴虎就一直在村里,没再出去过。 后来,吴虎也就成了拐子,没人再喊他吴虎了。 今年中秋一过,吴嫂就张罗做衣服的事。她托一个远房表妹请裁缝,表妹说, 我给你请个城里的好师傅。吴嫂说,好。表妹说,那工资可要高一些。吴嫂问,高 多少?表妹说,其实也没高多少,你多备点好烟好菜就行。吴嫂想想,说,也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后来,时间也定了,冬至过了就来。 现在,张师傅就站在面前,这让吴嫂心里踏实了许多。张师傅前看看后看看, 就吴嫂一人,便关心地问,大妹子,你家男人呢?这机器可不轻呀,你挑得动吗? 吴嫂笑笑说,这轻松。张师傅的意思是,在农村,这种活都是男人做的,用不着女 人出头。可张师傅不知道,吴嫂家不一样。那一年,拐子父亲死了以后,拐子他娘 便对拐子说,你娶了三丫吧。三丫就是吴嫂。从他娘的神情、以及说话的口气,明 显可以看出,他娘对娶这么一个用人做媳妇是不甘心的。可他娘知道,现在都这样 了,不甘心又能怎样呢?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娘想,拐子从小没吃过什么苦, 吴嫂在吴家这么久了,对吴家多少总有些感情,会对拐子好一些的。拐子自然是没 什么话说的,就听他娘的安排与吴嫂结了婚。第二年,他娘也死了。这样,吴嫂就 成了吴家的主心骨。拐子呢,大多的时候是在家里扫扫地、烧烧火,有时候也拿个 畚箕到路上扫点猪粪、牛粪当家肥。那会儿,就会有一大群小孩跟在拐子身后唱: 吴老虎,中了枪,成拐子,不会跑,一跳一跳扫牛粪,骨碌骨碌滚回来。吴老虎, 中了枪,成拐子——拐子不恼,也不响,只回头看看,还扫他的猪粪和牛粪。所以, 吴嫂家的重活,比如到队里挣工分,往自留地挑猪栏等,都是吴嫂干的,现在儿子 大一些了,可以帮着砍砍柴,做做农活,以前,连砍柴的活,可都得吴嫂自个做。 看到张师傅关心的样子,吴嫂心里舒服了好多,这些年,这种关心,吴嫂见得可不 多。吴嫂就想,这裁缝老司请得可是对了,多花些钱也值。吴嫂这样想时,又对张 师傅笑笑,然后挑起机器就走,走得很快。张师傅跟在后头,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了, 不得不小跑起来。张师傅一面跑一面叫,大妹子,你可走慢点,我都跟不上了。 拐子早在灶前烧火了,这是吴嫂出门前一再交代的。吴嫂说,裁缝老司来了, 就得点心,你先烧水。拐子就烧,水烧开了,裁缝还没到,拐子不敢熄火,他怕一 熄火,裁缝却来了,误事,就得挨吴嫂骂。拐子就只得往锅里添水,添了三次水后, 他们终于到了。拐子先是看看吴嫂,然后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到了张师傅跟前,他 把装得满满的旱烟筒递给张师傅,请他抽。张师傅摆摆手,又看看拐子的脚,点点 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张师傅从袋里摸出包香烟,递一支给拐子。拐子开头没接, 推辞了一番,后来还是笑着接了,他把烟在手里把玩一会,说,飞马,是好烟。张 师傅就问,你认得字?拐子点点头,说,认得,我读过几年书。吴嫂这会儿正往锅 里下面条,她把锅盖一放,说,认得字又怎样?又不能当饭吃。你爹认得字吧,还 不照样被定为地主,让人斗死了。张师傅赶忙摆手,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读书识字总是好事。拐子一听,就笑了,他把张师傅拉到门口看一副他写的对联。 张师傅看了看,说,身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走长。好对子,这字也写得好, 有味道。拐子说,这字是我写的,对子可不是我的,写在我家老房子的柱子上,小 时候看多了就记牢了。张师傅又看了看墙上的对联,说,这字是真的写得好,难得 难得。拐子说,我女儿的老师也说好,他看了,还让我写了一副带回去。吴嫂说, 张师傅,你可别听他瞎吹,村里没人说这字好的,弯来弯去,站都站不牢,像个小 学生写的,王供销比他写得好多了,每个字都金钩铁画、端端正正的。张师傅问王 供销是谁?吴嫂说,是在供销社上班的,过年的时候,家家请他吃点心,写对子, 风光得很。张师傅摇摇头,说,他们不懂的,这是郑板桥的风格,单个字看,弯弯 斜斜的,可整体看,效果很好,有篆也有隶,很有味道。拐子就回头笑着对吴嫂说, 听到了吧,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有见识。张师傅说,我可不是城里人。吴嫂一听, 正在捞面的手停了停,回过头说,张师傅说笑了,你怎么会不是城里人呢?张师傅 说,我真不是,我与你表妹是同一个村的。吴嫂就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张师傅 可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张师傅与拐子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