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实,张师傅是真正的城里人。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开始住在城里了,具体 是哪一年,连张师傅也说不清。张家是裁缝世家,城里有一家很有名的“张记裁缝” 店,就是他们家祖传的基业。城里人提起“张记裁缝”,好像没有人不知道的。到 他父亲这一辈,旗袍成了张家的绝活,张记的牌子,他的父亲成了远近有名的旗袍 老司。张师傅听他父亲说,当年他们张记的旗袍还进过总统府呢。那就相当于古时 的贡品,那时候,张师傅在外地读书,那风光,张师傅自然是没见过。但张家手艺 传到他这一代时,也确实再次风光过。那一年,他父亲好像刚死不久,有天,店里 来了两个人,说是上海来的,订做两身旗袍,要张家绝活。当时,张师傅也没觉怎 么样,他想,来我店里订旗袍的,有北京的,天津的,还有洋人呢,你上海来,也 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于是,做旗袍,交货,也就过去了,张师傅差不多也忘了这 事。不想,半年多之后,张师傅却在一部电影上看到了他亲手做的旗袍。那两件旗 袍穿在两个女演员的身上,那款式,以及袖上、领上的绣花,还有襟上的手工盘扣, 都是他们张家特有的活,张师傅是闭着眼都能摸出来的,在电影上,他自然是一眼 就认出来了。那一晚,张师傅关了店门,坐在案桌前,看着挂在墙上的一排旗袍, 一夜没睡。张师傅倒不是为他的旗袍上了电影激动,他是想,张记的旗袍又往前走 了一步,他总算是没辱没了祖宗,没辱没了张家手艺。张师傅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 临死前看他的那一眼,以及指着他说的两个字:旗袍。 这以后,“张记裁缝”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许多外地的客户都找上门来。 这段时间,“张记裁缝”真可谓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一般的衣服,普通的旗袍 就别想让张师傅动手了。张师傅常常是泡杯绿茶,坐在店堂的深处,开心地看着徒 弟们在店里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他想,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城里再 开一间分店,然后,再在上海开间分店。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世道说变就变了。 过不了多久,街上穿旗袍的人忽然就少了,来张记做旗袍的更是少了,好像一夜之 间都集体消失了一般。偶然还有几个来店里的,要么不是做旗袍的,要么是老主顾, 做件旗袍也不是为了穿,是冲着张记的手艺来的,他们担心,这手艺可能是说没就 没了,备一二件作个纪念也应该。过不了多久,这些老主顾也不来了,也不来拿做 好的旗袍,那些旗袍就冷冷清清地挂在店堂里。然后,就有些年轻人上门砸了店牌, 撕了旗袍。那会儿,张师傅仍然坐在那儿喝茶,他看着那些年轻人在砸东西,撕衣 服,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他关了店门,举家搬到了乡下。在乡下,张师傅还是 以裁缝为生,但没见他再做过旗袍。 这些事,张师傅没说,吴嫂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虽觉得张师傅人不错,但还是 有些遗憾。她想,什么时候碰到表妹,还得问问,这张师傅到底是不是城里人? 快吃中饭的时候,家里便热闹起来。儿子、小女儿早就回来了,吴嫂问为什么 不读书了。小女儿说,大家都在斗老师呢,校长也被斗了。张师傅正在给拐子量尺 寸,听了这话,他停了停,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后来,又来了几个女人,都是 旁屋的,她们围在裁缝桌边,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一边说些家长里短,一边评 论着桌上的布料。其实布料是没什么好说的,除了蓝的就是灰的,只有一块是有点 细花的,那是吴嫂给她自己与小女儿做棉袄的外套的。吴嫂知道她们的心思,她们 无非就是想找点乐子。她们知道裁缝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有趣,所以哪家请 裁缝老司了,她们就会找个事儿去凑凑。如是碰上个会说几句荤的,她们一连几天 都会来凑的,反正大冬天的,地里家里都没什么活。吴嫂就见过她们好几次围在胖 子身边不停地说话。胖子会说她们的手,她们的腰,然后摸摸她们的手,量量她们 的腰,又量量她们的胸围。她们便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 张师傅却是基本上没答理她们,她们说她们的,他做他的活。她们这样说了一 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先先后后都走了。吴嫂挽留了几句,但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心里巴不得她们早些走,碍事。其实张师傅是个很能说话的人,吃过午饭,他就边 做活,边与拐子说个不停。他问拐子书法是跟谁学的。拐子说是父亲教的,他的父 亲当时可是邻近有名的书家,还是邻县的一个警察局长,刚解放那会儿就死了。小 时候,他的父亲对他很严,每天要他练三个小时以上的字,先是颜、柳,后是米、 王,最后他是喜欢上了郑板桥。张师傅问家里还有没有他父亲的字。拐子说,哪里 还会有,日本人来的那会儿,房子被烧了,什么都烧光了。说起房子,拐子可就有 些兴奋了,他说,他家的老房子可大了,差不多有半个村子大,现在还留着个很大 的门楼和一段墙。他问张师傅要不要去看看?张师傅说,那就算了,我还要做活的。 后来,拐子又说,离村两里多远的一个亭子里,还留有他父亲的字,可惜是写在木 梁上的,拿不回来。张师傅就说,我可真想看看。 第二天,张师傅起来洗脸时,没看到拐子,他以为拐子是出去干活了,也没多 问。吃过早饭,张师傅在做活时,拐子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上头是“松风 水月”四个字,很明显,那是从什么地方描下来的。见到张师傅,拐子一脸的兴奋, 他把纸递给张师傅,说,这就是他父亲写在木梁上的字。张师傅接过来,端详了大 半天,连连点头。拐子又说,这里头还有个故事呢,也不知是真是假。然后就说了, 他说,当时这个凉亭还是个庙宇,里头住着个老尼姑。有天夜里,老尼姑做了个梦, 梦见菩萨对她说,明天有个白衣神仙路过此地,你求他题个字。第二天一大早,老 尼姑就开始坐在门口等,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父亲正好路过这里,老尼姑就求他 题字。我父亲答应了,可庙里没笔,他们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枝笋壳,我父亲就用 笋壳写了这四个字。说完,拐子问,你说,这字是不是用笋壳写的?张师傅说,应 该是笋壳写的。这字看起来是有些笨,没有笔锋,可看久了,你就觉得它很有力量, 处处都是锋,锋藏在肚子里。听张师傅这么说,拐子露出一脸的满意,然后笑得很 开心,像是一个学生得到了老师最高的奖赏。他们说到高兴的时候,吴嫂从外头回 来了。吴嫂见拐子昨天趴在裁缝桌前,今个儿又坐在了缝纫机旁,便对拐子说,别 碍着张师傅了,你去园子里弄棵菜回来。拐子看看吴嫂,说,你手里不拿着菜吗? 吴嫂就骂,你懂个屁,这点哪够?拐子只得去了。 吴嫂便开始烧点心。吴嫂坐在灶前想,你拐子哪懂呀,你与师傅话说多了,会 影响他干活,这裁缝老司可是雇回来的呀,一分一秒都是钱。可接下来的几天,张 师傅还是不停地找拐子说话。有次,女儿拿回一张大字报让拐子写,张师傅站在旁 边看了好一会。后来,两人还讨论起“三国”。拐子问,是曹操厉害还是刘备厉害。 张师傅说,这是没法说的。拐子说,是没法说,可我觉得还是曹操厉害。张师傅说, 应该是曹厉害一些,曹是真正的英雄,会用人。听着他们说个不停,吴嫂心里就有 些不舒服,可又不好说什么。有几次,她支开拐子,让他去做一些事,可拐子一回 来,他们又说开了。吃饭的时候,吴嫂就对张师傅说,我家拐子平时一棍子打不出 半个闷屁来,怎么和你就有那么多话?张师傅就笑了,说,平时我也不怎么说的, 碰到他,话就多了,这人与人不一样。吴嫂就说,我真不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