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活儿很快就做得差不多了,比吴嫂预想的要快,而且活儿做得好。这让吴嫂开 心不少,特别是她那件细花外套,她怎么穿都觉得服帖,还有那领子,硬硬朗朗地 竖在那里,看着就舒服。吴嫂想不明白,她也没见张师傅浆过什么,怎么领子就那 么硬朗,用的什么法子?胖子你就是把他打死也做不出这样的领子。她就问张师傅, 张师傅笑笑说,这是手艺,手艺人就是靠手艺吃饭的。她听不懂,但是她心里想, 这师傅是请对了,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还剩一块灰色的布料,张师傅问吴嫂是不是还做点什么。吴嫂想了想,说,给 他姑姑也做一件吧。怎么还有个姑姑?张师傅有些不明白。吴嫂说,是拐子的妹妹。 张师傅还是不明白,有个姑姑,这几天怎么都没出现?吴嫂从楼上把姑姑领下来, 张师傅眼尖,一看就明白,这女人有问题。姑姑的脸色很苍白,穿件灰土布,张师 傅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但身材很好。张师傅做了这么多年的衣服,这么好 的身材几乎没见过,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姑姑是不是就是为旗袍生的?姑姑很文静,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张师傅跟前,然后站在那儿不动,只看着手里捧着的一个镜 框。张师傅刚才是被她的身材吸引了,没注意她手里的东西。给她量尺寸的时候, 他看清那是一张差不多是结婚照的相片,一男一女,半身照。男的穿军装,很威严 的样子,女的有些清秀,穿旗袍。看到旗袍,张师傅很自然地伸手想把相片拿过来 仔细看看,可姑姑不让,死死抱着镜框,还有些发怒的样子。吴嫂说,女的就是姑 姑,男的是她未婚夫,这相片就是他们订婚时在城里照的。张师傅没再问什么,接 着量尺寸。姑姑看他不再抢相片,也就安静了,只是把镜框紧紧贴在胸前,怕让人 抢走。吴嫂说,她晚上都抱着镜框睡觉。 尺寸量好了,姑姑就回楼上。还是像她下楼时一样,姑姑捧着镜框一步一步上 楼,目不斜视。张师傅一直目送着姑姑上楼,直到她在楼梯口消失。然后他问吴嫂, 能不能把那个相片拿来让他看看。吴嫂说,等会叫拐子去拿好了,她最听拐子的。 过一会,拐子就回来了。拐子回来时,嘴里叼支烟,显得有些高兴。他对吴嫂说, 你猜,这烟是谁给我的?吴嫂看也没看他,说,除了张师傅,谁还能给你烟?拐子 说,你猜不到吧?是大队长分我的,他还问我今年做了几件新衣。张师傅却不想听 这些,他对拐子说,快上楼拿相片去。拐子一时没听懂,呆在那儿。吴嫂说,张师 傅想看你妹手里捧着的相片,那张订婚照。拐子就上楼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过 一会,拐子就拿着镜框下楼了。 张师傅认真看相片的时候,拐子就说起姑姑的事。他说,那会儿,她很漂亮, 很多人来看她,可她就看上那个军官,只看一次,两人就订婚了,就跑到城里照了 这张相。订婚的第二天,那军官就去打仗了。吴嫂说,是去打日本人。拐子说,对, 对,是去打日本人,可是,抗战胜利了,他也没回来。后来,城里解放了,他还没 回来。吴嫂说,听说是死了。拐子说,也有人说是去了台湾。张师傅好像对这些不 感兴趣,他只问旗袍的事。吴嫂说,那旗袍是他婆婆请了一个城里的老师傅做的, 听说,那老师傅可有名了,还给北京大官家的做过旗袍呢。张师傅问,这旗袍现在 还在吗?吴嫂说,早没了,随老房子一起烧了。张师傅就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抽烟。 下午的大半时间里,张师傅都没动手干活,只坐在那儿抽烟,好像在想什么事。 吴嫂可有些急了。她想,下午半天,明早再凑一凑,这活儿可就都干好了。这样一 拖,就得多花一天工夫了。吴嫂很想对张师傅说说,可她还是忍住了。她觉得,张 师傅说不定是碰到什么心事,或者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张师傅是好人,她不应该心 痛这点工夫钱。她就什么都没说。下午的点心她也还是按时烧了,而且还多放了一 个鸡蛋。可张师傅没吃多少,那个鸡蛋也没吃。吴嫂就觉得张师傅是真的病了,她 就对张师傅说,要不,你先到床上躺会儿,反正就这点活了,明天也来得及。张师 傅摇摇头,她问吴嫂家里还有没有好一点的布料,比如绸或者缎之类的。吴嫂说, 没了,也都随老房子一起烧光了。后来想了想,又说,好像还有一块丝绒,是别人 后来还回来的。张师傅就催她快点拿来。这次吴嫂找了好长时间,先是楼上,后来 是楼下,都没找着。拐子提醒她,是不是放在她陪嫁过来的那红木箱里?一些她认 为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那儿。她去找了,也没有。但后来还是在那红木箱里找到的, 是用一件旧的衬衫包着,放在箱底。这是一块幽蓝的丝绒,张师傅在手里不停地抚 摸着,又到门口抖开迎着阳光仔细看,看了好一会,放下,然后又坐在那儿抽烟。 吃过晚饭,张师傅说,他要出去走走。这些天,张师傅可都没出去过,平时吃 过晚饭,要么与拐子说说话,如是酒喝得多了点,那就话也不说了,早早上床睡觉。 今天是怎么了?吴嫂与拐子都觉得奇怪,但吴嫂也没问什么。拐子说,我陪你一起 去,这地方你不熟的。张师傅摆摆手,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张师傅一直走到村头, 然后站在那棵大枫树下抽烟。这会儿,村里人早收工了,村头冷冷清清的,连只狗 也看不见,只听到风吹过的声响,有些刺骨。 吴嫂不知道,这会儿,张师傅是想起了他的父亲与旗袍。中午的时候,张师傅 一眼就认出来了,相片上的旗袍,是他父亲亲手做的。那是他父亲的绝活,那领子, 那绣花,他看一眼,就忘不了啦。他还想起了父亲与他说的一件事,那时,他刚学 做旗袍不久,父亲说,他做过那么多旗袍,也给许多名人和贵妇人做过,但他最满 意的,也最难忘的,是给一个乡村大户人家的小姐做旗袍。那小姐简直就是为旗袍 生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她款款走来,然后慢慢远去,扶梯上楼,渐渐地,那旗袍 就活了,好像有了生命,然后,旗袍与人就一起飞起来了。父亲最后说,一个裁缝, 一生有这么一次经历,就够了,足够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张师傅慢慢往回走。走到拐子家外头时,他看到一段断墙。 断墙是用一块块正方形的石头砌的,石头大小都一样,表面很光滑,砌得很平整, 墙缝是斜的直线,一条条像刮出来的砖线。张师傅摸着断墙,想,这石匠的手艺也 真是了得,怎么砌得出这么好的墙?这样想时,他又想到了他们张家的旗袍,想到 他的父亲,他就不自觉地笑了笑。断墙的上头,还有一个龙头,这会儿,天已经完 全黑了,月亮上来了,月光下,龙头高高昂起,直指天空,像随时要飞起来一般。 断墙里头是个菜园,再过去,就是拐子家的两间泥房了。这时,张师傅隐隐约约看 到那泥房楼上的窗口里,坐着个女子,女子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不知是看那月光, 还是看那龙头。看到这情景,张师傅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一个画面,那是他父亲 描绘的:小姐穿着旗袍,坐在阁楼的窗口,窗外,桃红柳绿,一群蝴蝶在飞舞。大 院深处,传出悠扬的古筝声。 张师傅知道,那窗口的女子是姑姑,也知道姑姑还是穿着白天那件灰土布。但 此刻,在张师傅眼里,坐在窗口的姑姑,一定是穿着旗袍的。穿旗袍的姑姑,那才 是姑姑,张师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