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最后一夜,就值得他思虑多遍。他本来打算,第二天睡醒之后,就认真交涉 从此分开的事宜的。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经在准备此事了。但不论他回家如何晚, 或者如何在星期天整天只是玩游戏,饭都懒得过来吃一口,小张都安之若素,仿佛 自开天辟地以来,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生活着一样,好好地扮演着他女友的这个角 色。他曾经很想让人生做出一些改变…… 剧烈的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扑过去开门。 “你家里还有几口人?”门口的那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是脏的,神情正是 他这几日看惯的凄惶,手里拿着一个登记簿子。 “就我一个。” “房东呢?你房东来过没有?” “房东的电话打不通。”魏央生想,都这种时候了,这种人还能一眼看出我是 租住在这里的。 “下午两点,在楼下,全小区开会。”那人跟他传达。魏央生苦笑,他说: “我没有表。” 手机早已经停电,那人说:“你随时打开窗户向外看看,就在楼下的空地那里。”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浑身发抖,哭泣之声不绝于耳。空地上大约有二三十人,大 家的状态都不好。如魏央生这样的小伙子无疑是中流砥柱,他们大约有六七个年轻 的男人,令老弱病残稍稍感到安慰。 “还有人没通知到吗?”有个人问那个头发毛糙的小伙子。 “我挨家挨户地敲了。”小伙子说。 他们又等候了一阵子,其间又来了一两个人。老太太的哭泣没有停止过,但也 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自暴自弃,怎么说都不会挽回事实。一位中年妇人挽着她。 她们其实非亲非故,过去从来不曾互相认识,这几天才熟稔起来。 “昨天晚上,又少了一些。”中年妇人说,“昨天下午开会的人,也得是今天 的一倍吧。” 魏央生发现自己这几天除了每天上街走一走之外,几乎与世隔绝。他的人生圈 子是公司和网络,当这两样不存在时,便不再懂得交际。现在的状况让他想起了小 时候的一个词:“街道”。 “我怕我一闭眼,孙子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昨天晚上我一直看着他。真的不知 道他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早上我睁眼一看,坏了!”老太太终于开始讲故事。 魏央生想还好自己只有两口人,下一个丢掉的人就是自己。那样倒好,他至少 可以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那种无声无息消失的方式给他一种不祥的 感觉,但同时也带给他希望。一部分人类整体迁移到另一空间中,也是有可能的。 说不定,他们生活在与我们并行的某一空间,现在也正在竭尽全力地寻找和思念着 我们。这是魏央生几天来不断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但另一方面,有一种黑色的声 音始终在内心深处提醒他:“他们是找不回来了。这是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结束。” “我们今天再商量商量吧。电,煤气,一时间看来是来不了了。昨天赛先生步 行到电力局,小昆去了天然气总公司问,说是剩下的人多是负责收电费的、站柜台 的,技术人员没有几个了。就算有,暂时也不能民用。” “不民用,那么做什么呢?以前那么多人都能供应,今天这么少的人还不能供 应了吗?” “到底出了什么困难,仅仅是人口减少怎么会导致停电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多人还是很想知道这一切的谜底。 “政府呢?找政府。”有人说。 “政府也找了。说是在制定应急政策。” “制定到什么时候呢?区政府,市政府,还有国家,这可是在B 城啊!”有人 说。 “官员也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像咱们一样,昨天开会下结论的人,今天就不 知去向了。文件写出来,都不知道找谁签字。趁着咱们都还在,在政府过来帮助我 们之前,先自己想想办法吧!”一个老先生说。 魏央生站在小区门口,看见政府派出来的汽车,车上有人用扩音器对着各个小 区宣传,号召大家到乡下去。不少人提着行李等在那里,看见车来,也就上去了。 B 城周边已经有了几个安置点,因为乡村居民也所剩无多,所以安置他们还算 容易。这是政府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临时性办法,跟许多年前的“上山下乡”不同, 那时完全是为了思想或者政治上的目的,而今却是因为生活上的原因:这一场巨大 的灾祸虽然无声无息,但对于人们生活影响如此深远,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 在恢复供暖、供电、供气、供网之前,政府要让这些有幸生存着的人们继续生存下 去。 魏央生现在理解到:没有电视和网络的时代,人们是依靠着流言生活着。小区 现在形成了固定的秩序,每天下午到空地清点人数。已经有三四天时间人数没有变 过了,这让这些还存在着的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每天都有新的 消息。每一个人都变成消息的传播器。这在从前,被他们称作“口口相传”的“口 碑式传播”,看上去是那么虚幻、不靠谱、无法量化、聊胜于无,如今却显而易见 地在这里了,随时在煽动着他们的情绪,令他们本来就七上八落的心情更加起伏不 定。有时他们听说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人在前一天都曾向天空中看过。有时他们听 说最近朝阳区是安全的,而海淀区的人口比以前消失得更为迅疾了。有人煞有介事 地告诉他们,人口大规模消失绝非偶然事件,而是美国的全球屠杀计划,他们研制 的新型生化武器已经秘密实验二十余年了,专门对印度,中国等人口大国投放,事 先有关部门得到过情报,我国情报人员正要捣毁相关基地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投 放了。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身边化作一缕青烟,魏央生感到脊背阵阵发寒。 他们无法验证此类传闻的可靠性,因为全部信息来源的渠道——除了口口相传—— 已经被切断了。每一天都有许多为失去亲人而精神崩溃的事实,同时人人自危,预 感到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的确,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人们都来不及感觉到痛,同 时还存有某种疑惑和希望,认为他们不会就这样消失,他们会很快回转来。亲人们 头一天的音容笑貌尚历历在目,甚至他们吃过东西的盘子都还来不及洗干净,他们 随手扔下的电视遥控器还放在原地,他们睡下的枕头漩涡都还没有平复,谁也不相 信他们就这么再也回不来了。的确,一直到现在,此时此刻为止,还有大量的人不 肯接受这个事实。每天,到大街上寻找孩子的母亲比比皆是。一种忧郁的气氛在周 围如瘟疫般播散,而天气也始终没有给这些突然引发的抑郁症患者什么好转的机会, 始终维持着阴霾。 那些存留下来的老太太开始用枯树枝烧火做饭。就在那块小区的空地上,她们 用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砖头垒了一个灶台。魏央生颇有兴致地看着老太太往那个砖 洞里填树枝,慢慢引燃一堆火。这堆火燃烧得快,灭得也快,当没有人往里续火时, 很快就灭掉了,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几点火星。蹲在灶台边的魏央生得到了一碗热水。 他把热水喝下去,这点从喉间弥漫全身的暖意唤起恍如隔世的记忆。老太太开始煮 包好的水饺。在冬天刺骨的风中,灶台上升腾的烟火仿佛意欲把整个小区烤得暖和 些,却徒劳无功。第二天,灶台边又立起来了两个新的灶台,一些魏央生记得不是 很确切的、似熟非熟的面孔在附近来来往往。每一只灶旁都蹲踞着三五个人,他们 的饮食也随之公之于众。在一家最多只剩下一两口人的情况下,魏央生也不知道这 些人是怎样临时组合起来的。他搬来了自己家的一些存货,还到处去捡拾树叶、枯 枝,央求老太太让他使用一下灶台。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从超市搬回的大桶的水可以维持所有人饮水的需要。 随着电力的消失,超市冰箱里的食物在迅速发臭,好事者把它们一一搬出来,挑其 中尚未腐败的部分放在外面——此时的冰天雪地就是一个天然大冰箱。太阳底下出 奇的平静,狗急急地行走,拖着很长的影子,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世界末日。 “我昨天跑了一天。”小赛蹲在魏央生旁边,跟他谈话。不是这桩事情发生, 魏央生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他这个邻居。 “我从四环一直走到学院路,从蓟门桥那里上了三环,绕着三环一直走,走到 半夜才回来。我觉得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到饿得支持不住才会有食欲吃些面包和 香肠。就想喝口热水,也没有。太想坐公共汽车了。多挤都行。” 魏央生知道小赛过去曾经参加过业余登山队。 “下乡吧!”小赛站起来之后,对魏央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