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乡是暂时性的安置办法,提着各种行李等待政府班车的人都深知这一点。这 跟许多年前不同。很多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行动,当时 的人们都认为要从此扎根农村,跟父母兄弟分离,因此在火车站台上彼此痛哭不舍。 凌晨四点零八分,火车开动,站台上一片呼喊和哀哭,火车上的青年人眼望最后的 B 城。这一刻的凄凉被一代人长久地记住了,魏央生高中时期的语文老师说,你们, 从幸福中长大的一代人,是永远不会理解那一刻的!他说话的语气略带批评,令魏 央生他们觉得,生活得如此幸福应该感觉到愧疚。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人一开始就 被贴上幸福的标签,但其实并不。他们千辛万苦地考大学,到了工作的时候,又赶 上失业潮。语文老师是当时背井离乡的B 城知青之一,从此扎根东北。后来,魏央 生听说,语文老师退休后终于回到了B 城,而他的女儿,享受了国家的补偿性政策, 回到B 城考大学。他们现在在哪里呢?魏央生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如果在 什么地方碰见他们,魏央生很想问问这位老师,今天的状况比起几十年前到底如何。 那时候虽然伤心,送站的亲人到处皆是,如今谁不是独自一个,怀着满腹心事到车 上去? “唐森真不够意思,每次吃什么呷哺,稍微跑远一点都不乐意。下次算我请好 了,怎么也要去趟簋街。” 魏央生转头看旁边的女士。她正在兴致盎然地拿着MOTO手机讲电话。魏央生认 真地看了她的手机,确认是没电的。她身边有一堆手包,各种牌子都有,总有六七 只吧。每一只包里面放的都是纸巾和化妆品。她的脸上有点脏,仿佛流泪之后没有 洗脸,神情却平静而喜悦。魏央生发现她根本没有携带贴身衣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汽车在八达岭高速公路上行驶,魏央生看见了长城。身边的女士喃喃自语: “长城。说好去野三坡。我坐错车了。”还未等魏央生反应过来,她从他身边奋力 地挤到外面去。她站在过道中,对着司机大喊:“我要下去!下去!” 司机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女士在冲向司机的途中,被两名公务人员按住。他 们把她送回座位。她开始又哭又闹。有人关照魏央生照顾她。 “别哭了。”魏央生说。她的双手挣扎着向上举起,好像一幕戏的导演,尽力 地对所有的演员喊暂停。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不停地从那里面流出来,魏央生 今生从未见过这么一口水源丰富的泉眼。不过很短一段时间,她的身上便被水浸湿 了。他想起了那天的大雪。在那天的大雪中,灾难来临之前,所有人都无知无觉。 魏央生走在大雪里,他缩着脖子,但大雪还是一刻不止地向他的领子中直灌下来。 魏央生只好把她揽在怀中。她抽泣的身体仿佛抽筋,已经非常疲倦了,单是凭 着要抽泣的惯性抽搐着。 魏央生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非常熟悉。他或者前生来过,或者梦中曾经梦见 过。 所以这一切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魏央生一边暗示着自己,一边仔细整理着 屋子里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行李打开放在沙发上,因为地不太平,或者腿不一般齐, 沙发放在地上摇摇晃晃。用山里的木头打的柜子看来曾经做过碗柜,但不知为何重 新成为一个衣柜,里面装满了旧主人的东西,油烟的味道被旧衣的味道遮盖,变得 不是很分明了。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习惯到再也闻不出的程度。他从衣 柜中那些粉红色的、洗得不是太干净因而看上去发乌的小衣服看出,这家是一个有 女儿的家庭,并且女儿还没有长得很大。可能这间屋子便是这个女儿的屋子,只不 过母亲经常在这屋里陪伴她。这样的一米六宽的双人床,可能是专为她预备的。 坐在魏央生身边的那位女士,她的宿舍被车上的人分到魏央生的隔壁。她来到 院子里又发了一次疯。在她发疯的间隙,魏央生在她房间里仔细端详过她。她就是 一般城市女青年的那个样子,就算不是非常美丽,也决不难看,很会穿衣,如果必 须出门,会在十分钟内化出恰好弥补缺陷的妆,但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要花去半个多 小时。父亲挣钱不少,只算不上大款;母亲有点前卫,知道Johnny Depp 片酬最高。 经常穿吊带衫,谈恋爱却很晚。晚上准时回家,从不在外过夜,因为文胸和牙刷都 在家里。 她与原先住在这里的乡下小女孩有什么共通之处呢?魏央生想。她幸运的是还 活着。 公务人员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便回城里去了。天黑得早。魏央生摸黑上了床。 他把自己塞进棉被中,一夜睡不好。这阵子都是这么早就睡的,他休息得很好,从 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亚健康”,是怎么都无法解决的,没想到只睡了几 天就差不多要痊愈了。冬夜本来就长,如今在冬夜中慢慢捱着时间,就更加显得漫 长。魏央生在等候中,听见了冬夜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死不了的小虫期期艾艾地叫, 好像就隐身在屋中,仔细听着寻找它的方向,反而觉得越发遥远了。有人在咳嗽, 不知道在哪间屋中。睡梦中的动物有时也发出呓语,因此他听见了一头牛突兀地叫 了两声。“这院子里养着牛?”魏央生想。明天早上起来,他一定要去看看。 长夜长得好像人生中最难捱的时光,但终究也会过去,当它过去,便跟过去所 有时间混杂在一起,不足为奇了。魏央生则不仅捱过了长夜,还在床上又捱了许久, 一直到太阳升起得很高。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着,从不干 净的木框窗户向外望去,一院子都是阳光,仿佛很暖和的样子。起床之后,魏央生 才知道,空气照样异常地冷冽。日长无事,魏央生在院子里闲逛,又到村子里溜达 一圈,就像一个惯住村中的闲汉。他适应了这冷,并随着走路,脸上逐渐红润起来。 回到院子之后,他想起到隔壁看看。他曾担心她的状况,进屋之后,看见她安 静地坐在沙发上,稍稍放下一颗心。她梳洗过了,脸上很干净,穿得也很朴素,看 上去比昨天年纪小很多,好像个中学生的样子。魏央生说:“你起来了?”女生眼 睛并不看他,沉在自己的世界中。魏央生这才觉出不对劲,她还不能算好起来。她 叫雨巷,魏央生偷看过她的身份证,得知她叫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 他们在厨房里发现了液化气罐,并没有什么烧柴火、拉风箱的大灶,如他们开 始所想。尽管目前可以对付,小赛仍然建议大家说,集所有人之力,在院子里研发 一个正式的、跟小区空地上的灶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柴火灶台。小赛一下子就成 为他们的核心,他给分配了活计:住在院里一共有六男一女——唯一的女人雨巷的 状态不好,因此照顾她成为六个男人的责任,他们不能奢求她干什么——他们要分 头去做一些事。这一天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搞清村子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弄清他 们所在的这户农家有多少存粮和牲畜,村子里有多少土地,水源在哪里,如此等等。 地里长着冬天的麦子——还好魏央生认得,没有把那当成是草坪,尽管在冬天, B 城的应急草坪的确种的是麦子。它们成熟是明年春天的事了,到那个时候,魏央 生他们一定已经离开了徐村。至于菜地,他们希望看见的蔬菜大棚什么的,则根本 没有。徐村的特产是草莓,这附近有城西著名的鲜草莓采摘园,采一斤二十元钱, 比去超市买还贵。某年某月某日,魏央生记得,公司里的人计划来过,但最终没有 成行。在残破的草莓园中,他们连一个草莓都没有发现。这不是种草莓的季节,大 棚也不行。他们想找到原住民请教一切关于种菜的学术问题,所遇到的却全是城市 移民——貌似如今徐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部落,原住民一个也没有了。要 是有,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允许城里人整群入侵,把他们的土 地据为己有。 在院子里,他们发现了几只鸡。鸡是如此的少,肥猪则根本没有,根本不是想 像中的农村的场景。还好他们在后院发现了一头奶牛。它略显焦虑,因为周遭的世 界变化太快,旧主人不知去向,新主人探头探脑。它奶头饱胀,没有人过来挤奶。 它曾经生产过小牛,但是一生依靠挤奶机,亲生的小牛会吮破它的乳头,这是主人 万万不能允许的。那个叫“轮子”的前软件销售经理和它苦苦周旋,想从它身上弄 出牛奶。他费的工夫比西班牙斗牛士还大,胆量却显然比斗牛士小得多。这头奶牛 有成为斗牛的潜质,它本来还不太自信,把轮子践踏了一番之后,它连普通的人类 都一同蔑视起来。 今天,一只公鸡死了。它死于前审计署公务员赵某之手,据赵某自吹自擂说, 曾在新发地农贸批发市场看过人杀鸡。赵某杀鸡的时候,感慨最多的就是工具不趁 手,他很想拥有一套鸡农的专业设备,但手头只有菜刀。这把乡村土菜刀设若借给 轮子,他说不定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后,能震慑牛辈,吓得它自动出奶;也说不定会 被牛辈夺了去,反将他劈杀了。但不管怎样,用它来杀鸡是不适宜的。把它提起来 一分钟后,赵某已经感到手腕酸痛,如何再把它横向那只鸡的颈脖呢?好歹算是横 了刀了,可那鸡并不买账,在菜刀下满怀悲愤,仰天长啸,用极大的力气掀动着翅 膀,并展现出它是一只鸟类的本质,挣脱赵某战战兢兢的魔爪,在院子里扑天抢地 地飞了十多米。 晚餐是炖鸡,六个人围坐桌边,他们都饿了。鸡本来很大,在六个人面前却显 得很渺小。小赛先把几块好的肉拿出来,其中包括一只鸡腿,留给黑屋子里的雨巷。 他们给自己盛了米饭,尽可能地多喝鸡汤,可是鸡汤好像也不是很够。有一个瞬间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咀嚼的声音。小赛轻声说:“你会种菜吗?”魏央生险些 被一块鸡骨头卡住。前区重点小学教师耿某说:“谁不会啊,先要有种子,有了种 子以后,把它种到地里,浇水,施肥,等着它往外长——你有种子吗?” 小赛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