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赛端着鸡汤和鸡肉给雨巷送去,魏央生很想以身代之,但不知为什么,觉得 不太方便。魏央生坐在自己的屋里,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在关注 着隔壁的声响。“这样不好。”他想,似乎朦胧地想起了,法律规定不能够与患有 精神病的女人谈恋爱。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魏央生想了一阵。他知道跟精神病女 人之间,有一种情况是算作强奸的,但却想不清楚是哪种情况。“我真是也快要得 精神病了。”就这么想了一阵子之后,魏央生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想的是一个罪恶的 问题,便自己钻到被子里去。 他们本可以两个人一间屋子,或者更多人,但不约而同都挑选了自己的房间, 这令他们在漫长的夜晚显得尤其寂寞。一方面,魏央生希望独处,他内心中总感觉 有一些不能与人分担的痛,需要自己静下心考虑考虑;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现在 太孤独了。他想要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还都没有想明白,他很想把它们理出头 绪来;然而当独处的时候,他的大脑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有人在敲他的门。 此刻的魏央生对于敲门的声音十分着迷,每次有此类声音的时候,他都会想起 那个故事: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是他们到这里来的第 二夜,他们并不互相熟悉,只有他和小赛除外。魏央生想,也许是小赛送饭结束, 要找他来倾吐一下苦闷。小赛总是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从不轻言,但这不代表他 不需要倾吐苦闷。 魏央生打开门,迎进来前区重点小学的老师耿某。好像是直到今天下午,魏央 生才发现同住的人里面有这张面孔,不知道他为什么竟夜里摸了来。这年头,什么 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魏央生请他坐在自己的沙发上,他们是同一艘船上的蚂蚱,这 艘船从前有个名字叫“诺亚方舟”,不知道怎么的在海上飘零了若干年,又特地在 人海茫茫当中挑中了他们。 “有烟吗?” “没有。” 深夜要烟本是平常不过的举动。魏央生藏有半包烟,但他不打算拿出来。据他 估计,可能这半包之后,半年一年的,他不会再抽到什么烟了。这不比过去,耿某 真不该过来要东西。他们都曾肠肥脑满,现在却要饿着肚子上床。 “哥们儿,你觉不觉得那个姓赛的,那孙子挺不是东西的?” 魏央生无语。 “谁看不出来啊,鸡是我在后院儿找着的,是老赵杀的,完了以后是我和老赵 一起炖的,关他什么事儿啊,我们分给他吃就不错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啊,你今天 不是也帮忙捡柴火来着吗。再说了,这困难时期,谁让咱们赶上了呢,咱们大家能 住一块儿也是缘分,你说是吧?” 魏央生说:“是。” “那姓赛的……”耿某压低了声音,满脸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谁看不出来 啊?说是给隔壁那女的留出来,那女的好几天没吃了,你知道吗?你说,你要是几 天没吃饭,你吃得下去么?大鱼大肉,肥鸡大鸭子,好几天没吃了,爬起来啃一只 鸡腿?他这也太明显了!背着人进去,就他一个,出来的时候端只空碗,切!我呸!” 魏央生听明白了。他有点庆幸自己没跟着小赛一起进去。这样最多不过是饿着 肚子睡觉罢了,如果他跟进去了,现在小耿不知道跟谁说的就不只是小赛一个人了。 “我知道他和你是邻居,我什么都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邻居算什么呀, 饥荒年代,还有当爹的把儿子煮了吃的呢。我说的是吧?这要搁以前,一只鸡算什 么呀,多少只鸡又怎么着了呀。不瞒你说,以前学生家长还经常请我吃鲍鱼呢。你 说是吧?” 魏央生感觉脚底凉气上冒,不知道该答应他什么。 听说村子里有的人家有猪。魏央生想,这也许就是富裕农户和一般农户的区别。 但也不尽然。魏央生他们所住的大院子的主人可能业余从事农家乐之类的副业,才 会有这么多间房子。他不屑于养猪养鸡,只喜欢挣城里人的钱。他在的时候,别的 许多农户都把鸡和猪送到他家里来——几天之前,这里还一片其乐融融的繁忙景象, 而今已经无法追索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情人不知道身在何处,纵然在,也不会有 人有了解那些事情的兴趣了。全村人都开始了一种新的行动。如今所有人得知物资 的珍贵,盘点和挖掘这个村子的物产成为热点。每家应该都有一些收获。魏央生在 村头村尾,依稀听说了“地窖”这回事。他依稀记起自己小的时候,从一些血缘较 远的亲戚那里,听说过这个词汇。地窖中有土豆、白菜,有即将酿成的米酒,有足 够一个冬天吃的腊肉。倘若发掘上这么一口地窖的话,整个院子里的人过冬是没问 题的了。当魏央生回到院子的时候,发现屋前屋后也已经被人翻遍了。他们运气不 好,碰巧到了这个家里。房子虽然比别处轩昂,但其实是个空院子,地窖只是一个 传说。 “这些农村人平常都吃什么呢?他们不是还卖菜呢吗,不是还卖粮食呢吗,农 村人家里都不囤粮食,怎么活啊?”耿某愤愤然。 临近傍晚的时候,消失了一天的小赛出现了。他从登山包中拿出几条大鱼,令 屋子里的众人欢喜雀跃。步行十五公里,小赛找到了一个垂钓园,一尾尾虹鳟鱼在 池子中等候着它,它们都十分不解为何这些天没有同类被钓走。有的鱼干脆等不及 先死了,浮起在鱼池中,睁大着双眼,同时嘴巴也大张着,发出一股腥臭。小赛找 到鱼的故事让魏央生想起了小学语文课文《金色的鱼钩》,同时开拓了他们的思路, 令他们想到可吃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前出版社编辑韩京拿出他的全副手艺,全心全 意地做着鱼,同时又把多余的几条用盐腌上,准备明后天吃。他本来想把鱼炖两个 小时,一个小时不到,就被人们催促了四次。这天的鱼令六个人都感觉主食不够。 ——他们每天挣扎在饥饿的边缘,想着何时能吃上一顿饱饭。他们安慰自己时想, 这是临时的情况。但什么会是永久的呢?他们还没有适应这种需要自己想办法弄东 西填饱肚子的生活,那种拿嘴皮子,或者脑瓜子换钱,再用换来的钱买东西吃的时 代,纵使不是一去不复返,总归是显得时过境迁了吧。生活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生 活的本质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魏央生觉得,自己的智慧本来远远达不到这一步,是 他肚子里面深藏的饥饿令他一下子跟生活的本质如此接近。 魏央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扭了一下,登时感觉到酸楚和一点说不清楚的甜蜜。 一点点的爽,脚底一点点的生风。小赛把放在饭桌旁的盘子交给他,让他给雨巷端 过去。雨巷,他有阵子没见她了。好像别的人都曾进去过她那间屋子,魏央生不知 道为什么,自从刚来的那个下午,跟随众人在她房间里见了她一面,看着她满脸泪 水,被小赛扶着睡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魏央生不觉得自己有多关心她, 她的房间,他随时都可以进去的,比如说,像别人一样对她表示关怀。连小耿都往 那个房间跑过两三次——她就在魏央生隔壁,那个房间里发出的所有声音,他都能 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他甚至能听到她的辗转反侧,能听见她的梦话。她说了非常多的梦话。有 的时候,魏央生都觉得她并没有睡,而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他每一句话都能听到, 但不是每句话都能懂得。因此,在夜里,猜测她究竟在说什么,努力辨认她说的每 一句话,往往能令他比预计的更早入眠。她一直在陪伴着他。他们互相做着伴。有 时候她令他想起小张。小张并非是他的第一个女友,但无疑在此之前是最后一个,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小张说的每一句话,曾经,在他看来,都是一些不需要认真 聆听、听了也是白听、对人生毫无用处的废话。因此小张说话的时候,他常常在走 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张已经说完了,并且以为他全都听到了。他曾经痛感 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浪费生命,而今才发现,自己有那么漫长的、那么 多生命,那么多时间,多得不知道如何去浪费。就这样跟隔壁女人同一时间睡觉, 聆听她说的让他半懂不懂的话,暗地里觉得跟小张一起移居到了这里,开始了另一 段家庭生活。 又是黄昏了。一天天过得真快。白日非常短促,来不及眨眼就又入夜。 雨巷的屋子凌乱不堪——不是女孩子的房间的那种凌乱,而是处处破败,呈现 可怜的景象。这屋里的家具根本不像样。这本来可能是个储物间,而又恰好无物可 储,就给临时工做了宿舍。刚来的那天,魏央生根本没留心这房间什么样,因为他 连自己的房间什么样都还不确定,就被裹挟到一种忧郁情绪当中,自怜自艾,没头 没绪。床是木板胡乱拼成的,上面的一床薄褥子不仅无法御寒,连床板都没有完全 遮盖。魏央生这才知道,那些彼此相伴的夜晚,雨巷有可能有一多半身子是睡在木 板上,跟睡在地上差不多。 “乔生出国了。”雨巷说,“要是带着你去就好了。他说你办不下来。你看, 你多可怜,也没人陪你,我也不能陪你多长时间,我待会儿还得回家呢,我妈离了 我不行。” 魏央生坐在雨巷的床边,看着她被冻得发紫的脸。他本来以为,这些亲切的话 是雨巷对他说的,坐近了才知道,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他。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 么,她在看一切,只是没有看魏央生。她的眼神是躲避的,魏央生凝视了她很久, 她的眼神就像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在场一样。她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暖白色薄羊毛衣, 只是脏得不成样子了。大概从那天起到这时候,她都没有脱下来过,上面满是泪痕, 散发着一种女人身上混合的、暧昧的气息,浓到刺鼻。 魏央生拍拍雨巷的肩膀,轻声对她说:“吃饭了。” 他拿起手中的饭,一勺一勺喂她吃。雨巷吃饭的样子显得无思无虑,十分安静。 这天吃的是鱼,他要一点一点为她把刺取出来。有的时候,他取得很慢,雨巷也就 这样等着他,等很久才吃一口东西,也一点都不着急。 小赛和韩京一起骑脚踏车去B 城了。 魏央生因为照顾雨巷,走不开。轮子和小耿在平整菜地,老赵去看麦田了。雨 巷病了,这几天总是在呕吐。徐村是个挺大的村,周围全是土地,这些新移民理所 应当把那些认为是自己的。他们争夺着土地所有权。最先警觉起来的一群人早早地 在一些地头上插上草标,用各种记号表明这是他们占领的地盘。后来全村人都出动 去夺地了。魏央生感觉到了村里的喧哗与骚动,天空下蕴蓄着隐隐的不安,他和雨 巷整日相对,默无一言。 魏央生仿佛觉得,这小院子外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门外喧哗过一阵之后, 世界陷入安静,仿佛一千年也不会有一个人来。早上起院子里就静悄悄的了,他起 床后,再没遇见过一个人。他并不知道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房间的门都用锁紧 紧地锁起来,这几日,他们时常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往常,魏央生起床 后,总是会到外面转一圈的。他要拾一些柴草回来,这在最初,是他自告奋勇揽下 的任务,久之就成为他的工作。魏央生喜欢他的工作,就像他中学时候喜欢做物理 题,大学毕业以后喜欢做广告策划一样。今天阳光明媚,屋子里的柴草足够好几天 烧的了。魏央生让雨巷出来晒太阳。她缓缓地走出房间,眼神犹疑地看着一切。她 怀疑地看着天空,并向太阳投去不屑的一瞥。 米缸里的米只剩下浅浅一勺了,魏央生把这些拿出一半来煮粥喝。水是取的河 里的水,是他一早上担回来的,满满地接了两大缸。这样煮出来的粥相当甘甜,只 是没有什么菜可吃。雨巷全吃下去了,饭后不久,她把吃的东西吐了好些出来。 “还好我留了一些。”魏央生想着,取出厨房里盖在锅里、尚有余热的粥,给雨巷 吃下去。 下午时候,魏央生看阳光晴好,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让雨巷换上,他把她的衣 服拿去洗。魏央生拿着一盆衣服和搓衣板到河边去。就这么一边往河边走,一边觉 着自己很像传说中的古代妇女。浣纱浣纱,多么好听的名字。他悻悻然地想,之所 以变成今天这个倒霉样子,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迷恋穿越小说的恶果。那些个穿越 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好多先进的玩意儿到古代去的,最不济也得带上一肚子 唐诗宋词回到秦朝,好博得皇帝和高官的赏识,得到好多金珠古董,像古代人一样 娶好多个老婆。“现在好了,”魏央生一边洗一边想,命运跟他开的这个玩笑可真 够黑色幽默的,怎一个“囧”字了得!“我大概是最囧的穿越主人公了!” 魏央生拿着衣服盆子回来的时候,雨巷坐在门边等他。她换上了他的衣服,白 衬衫领子翻在赭色毛衣的外面。她洗脸了,看上去比先前好很多,神智也较往常清 楚些,不哭不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