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赛走了以后第五天,米缸里的米彻底空了。 小赛就是知道这里头的粮食扛不住,所以跟韩京出去想办法的。临走之前,小 赛说,他们不一定多长时间回来,他们争取让行程在三五天之内,好的话一两天, 最差一周之内,遇上人类不可抗的力量如天灾人祸等另说。过去买楼、买车、买保 险,合同上都有这么一条:倘遇战争、地震等不可抗力……过去谁都以为这条是虚 设的,不可能的,或者说是小概率事件,只是每个合同必走的程式而已。而现在, 大家心里都没谱。“不可抗力”时时存在,随时会来,虽然大家到目前为止还没看 见什么战争、地震,但也都默认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甚至随时可能,眼下的风平 浪静只是表面现象。因此小赛在说这话的时候,人们心头都颇为沉重。 魏央生、老赵等几个留下的人,都在盼望小赛带着粮食或其他食物回来。小赛 “开发”的鱼塘,让他们享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荤腥,韩京的清蒸鱼、炖鱼技术也磨 炼得炉火纯青。他和小赛每天天不亮跑出去摸鱼,然后把鱼放在小赛的登山包里偷 偷带回来。他们乐观地估计,这个鱼塘在只有他们一家知道的情况下,里面的鱼能 够他们吃一个冬天的。“挺大一个垂钓园呢。”韩京和他们描述那里面的景象:四 个养鱼池,一间大餐厅,后厨还有没来得及洗的碗碟。垂钓园的牌子竖在马路边相 当醒目的地方,老赵出主意说,把牌子去掉,好让别人找不到这个地方。虽然小赛 对这个主意一度反对,但在大家的坚持下,第三次去取鱼的时候,他们终于把牌子 带了回来。牌子是木头做的,“京西垂钓园”几个字的红漆有些脱落了。由魏央生 把这块牌子劈成了柴,烧了一顿鱼。 他们不仅从垂钓园往回拿鱼,还拿一些别的,如洗涤灵、油、大米,所有有可 能用得上的东西。有了这个垂钓园,他们一度很踏实,觉得怎么也能挨到明天春天 麦子熟了的时候。到了春天,不仅可以收庄稼,还可以种菜,发展别的副业。当然, 前提是他们如果继续留在村里的话。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时候,都 认为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他们就会回B 城的。他们毫无悬念地等着有人带给他 们回城的消息。汽车会来接他们的。他们身上有回自己家的钥匙。在寂寞的、长夜 漫漫的乡村生活中,有的时候他们商量起做农活的事情:这院子里的人无一例外从 来没有做过农活,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做农活。他们首先想的是:怎样把小麦 变成面粉,否则麦子熟得没有意义。得有个磨坊,他们想。那么村子里应该有磨坊 吧?他们于是特意到村子里找了一圈,结论是没有。他们对此事下结论说:等到明 年春天,看见别人去哪磨,我们就去哪磨好了。然后他们想到的是:麦子变成麦穗 之前,还需要什么样的耕作,或者护理,或者打农药,或者施肥。他们讨论了半天, 结论是:到时候看到别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好了。像别人一样,他们也在村外 圈地。现在的社会就是当年汤姆·克鲁斯诠释的美国:谁先占上算谁的。不过他们 圈的地不够大,也不够好,多半都是别人不想要的边角料,不光地不好,连里面的 庄稼也长得东倒西歪。那是因为他们醒悟得晚,行动得迟,别人早就圈完了的时候, 他们才影影绰绰得到风声。 第七次去垂钓园的时候,有小赛、韩京和老赵三个人做伴。从第二次起轮子就 是跟着去的,但这次负责劈柴担水的魏央生病了,轮子要担水,所以就换成了老赵。 老赵太寂寞了,他需要远足。其实每次谁去也没有定准,院子里的人都去过,只除 了疯疯癫癫的雨巷。去垂钓园要起早,这在魏央生来说并不容易做到,但他还是跟 着去了一两次,因为他觉得总不去不好。小赛是每次都去,对小赛来说,远足是人 生的目的之一。闲话少叙,他们三人到了垂钓园,马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首 先是每次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木桌椅没了。这些桌椅,夏天的时候常常供不应求,人 们都会喜欢在外面吃鱼,垂钓园还因此特意在附近安设了好几个灭蚊灯。接着他们 发现了陌生的脚印。这脚印在他们看起来,就跟喜马拉雅山的雪人大脚印差不多。 这是神秘的、未知生物的脚印——这是除他们六人之外的人类的脚印。垂钓园不再 是一座死园,不再像他们最初发现它时那样,人类将它移交给了自然,让所有东西 原地等候风化。韩京说出了他的感受,他说:“这个地方被人发现了。” 接着他们发现了无比糟糕的事实:所有鱼塘里的鱼不翼而飞。他们三天没有来, 就在这三天中间,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他们就好像是那种传说中的深山老 林里的松鼠,把许多坚果埋在树下,那是预备给自己过冬用的,却被猎人发现了, 扛来一个麻袋,瞬间给掏得一干二净。当他们把这事情愤愤不平地告诉魏央生时, 魏央生便跟他们讲松鼠的故事。当松鼠发现发生这种状况时,往往悲愤交集,把自 己挂在树枝上,上吊自杀。垂钓园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惨象:不仅 鱼没有了,所有物品都被搬运一空。他们怀疑是一辆汽车过来干的这一切。他们已 经很多天没有见过任何一辆汽车了,他们想,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汽车的吧。过 去B 城有四百多万辆汽车,现在就算剩下了百分之一,也有四万多辆呢。 这天三个人垂头丧气,空手而归。这就是驱赶小赛等人外出为大家寻找活路的 最大原因。 魏央生不久前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全世界饥饿人口有十亿之多。 现在他不清楚世界上还剩下多少人口,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饥饿的人——前广告公 司高级文案魏央生在饥饿中。 跟他一起陷入饥饿的还有院子里的其他人。早上,轮子让魏央生出去借粮。轮 子说,据他所知,村子里有一些人家有粮。他听说有的人家有地窖,或者仓库,他 们的粮食自己吃绰绰有余。轮子跟魏央生说:如果他们不白给,要钱,或者别的什 么,他就回来,他们一起想办法。魏央生苦笑道:“现在这个时候,钱有什么用?” 魏央生出了门,挨家挨户借粮。有的人家虽然还没有到断顿的程度,但显然捱 过这个冬天也是很困难的事。有人跟魏央生相对唏嘘,说作为70年代初出生的人, 他从前从来没想到吃的竟然成为一个问题。国家曾一度公布粮食储备的危机,但当 时都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很远。“农民都不存粮,粮食肯定危机。”那人深有感触地 说。他说等一切正常了,就回去围绕这个问题做一个课题。魏央生顺便问问他是做 什么的,他说他是社会科学院的一位人类学学者,以前研究的是科学进步对于人类 幸福感的促进云云。 魏央生挨门借了很多户,有的人家根本就没人,有的人家,魏央生觉得里面有 人,因为他听见声音了,他在外面敲了很久,还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开门。那些让他 进来的人家,不是带着他到处参观,向他说明自己也没有粮食;就是问清他的来意 后,毫不犹豫地回绝。怀着悲伤的心情他敲开村子里最后一户人家。一个老太太接 待了他。老太太说,这院子里现在没人,只有她一个。老太太说,他们的粮食也不 够吃的。一切就指望明年春天了。他们要等地里的东西长出来。村外面的果树,菜 地,还有麦田,一到春天,就会争先恐后地出产那些好东西,让他们丰衣足食。老 太太说,她是城里的老太太,一辈子没离开过B 城,没种过地。她有一个弟弟“上 山下乡”的时候去了东北,她自己当时早已在工厂做了工人。她有个儿子,独生子 女,她想供他上大学,他只要想上,她就能供起。可是儿子没考上。老太太话多, 拉家常的本事是一流的,魏央生耐心地听她讲,没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太阳已经移到了天的正中偏西一点,明晃晃的,认真地照耀着大地,就像它在过去 亿万年的时间中经常做的那样。 魏央生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拉住了他。老太太塞给他半张烙饼。魏央生亲眼看 见,她是在自己枕头下面藏着的。她把饼藏在那里,就像在以往的全部困难时期所 做的那样,是为了想尽办法活下来。但是现在,在他跟老太太谈了两个小时话之后, 老太太就要把饼给他。魏央生想说不要,他的眼泪轻易地就流了下来,他想把饼留 给老太太。但是最后他想起了雨巷,就没说不要。在村子里,魏央生揣着半张饼, 一边走路一边偷偷哭,他走在太阳底下,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去。眼泪流在他的脸 上,他本来想它会很快就不流了,但是它从脸上滴到下面的地上去,就像一口漏水 的小井。前面院子里突然有一只黑狗冲出来,对魏央生很凶地叫。魏央生被吓得浑 身打了一个哆嗦。当他继续行走时,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就把流泪的事忘记了。 “乔尼,外面衣帽间里有我一个马蹄形小包,里面有钱包,你拿着我的钱,给 我买一块蓝莓起司蛋糕,十九块九的那种,楼下那间店有。快去。”雨巷咬着大饼, 突然间对他说。 “咳,那个,我还是给你拿根大葱吧。”魏央生突然想起他们老家的大饼卷大 葱,越发觉得肚里有一股饥饿在抽搐。他跟雨巷开着玩笑,虽然知道连大葱他也变 不出来。 “你不去我去。你在家里,帮我放洗澡水,要热一点,我马上就回来。”雨巷 把最后一块饼吃得干干净净之后,站了起来。 “不能这样,你在减肥呢。”魏央生想阻止她。 “我去去就来。”雨巷说。 魏央生常常不知道雨巷在想什么。当然,从前对所有的女人,他都常常不知道 她们在想什么,但是这次,对于雨巷,还是有所不同。她是一个放大了的女人—— 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自怜自艾,稍微有点蠢,并且由于神智不清的原因,她喃 喃自语的一切将内心全部暴露出来,没有任何文饰。就像她身上散发的那股不加修 饰的女人味道——她曾经努力地按照过去的习惯洗脸,要洗很久,但随着天气越来 越冷,而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取暖的措施,她洗得也越来越少了。所有人到这里都没 有洗过澡,雨巷也是这样。凑近了闻,所有人都散发着味道,雨巷身上的味道是人 间的味道,很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