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央生叹了口气,跟随雨巷走出房间。好歹外面天气不错,可魏央生并没有散 步的心情。他的腿好像灌了铅,头也晕晕的。跟以前一样,所有人房间都锁着门— —魏央生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全都早出晚归。虽然没有乡村生活经验, 魏央生还是凭逻辑认为,冬天是所谓的“农闲”季节。一到冬天,庄稼地里根本没 活可干。魏央生于是感觉自己有点被排斥在外了,可是他没体力想这个,这会儿。 牛在叫,叫声很不寻常。 魏央生本来不想过去看的。因为他懒得走路。他被牵在雨巷的后面,已经是力 不从心了。不过这次牛叫得实在蹊跷,他终于迈动了脚步。 他来到牛棚,令他吃惊的是牛根本不在里面。牛棚门大开着,后院的门也大开 着。“牛被偷走了!”魏央生一下子想到了这个。他低头观察地上留下的牛的脚印, 开始很深,后来很浅。他跟随着脚印走出门去。外面的地被冻得硬邦邦的,什么脚 印也看不出来。 魏央生沿着这条路走,想看看能否找到牛。偷牛贼或许还走不远,嗯。从后院 出来的方向有两个,再走一段时间,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分岔。村子里的路他都走熟 了,但他实在无法确定偷牛贼会走哪条路。走上向右的那条路时,他时时怀疑那人 牵着牛,从左边那条路跑掉了。 小耿走的是左边那条路,牛乖乖地跟了他走,偶然低沉地“哞”上一声。魏央 生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想转到另一条路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这么做不是因 为魏央生——后面不长眼。他在脸上弄出一个笑容,抢着先跟前面冒出来的轮子打 招呼,“Hi,你丫怎么跟这儿呢,干嘛呢?” “我等你呢啊。”轮子把两条胳膊抱着放在胸前。 “是吗,哟,那敢情好。”小耿说,“正好这牛我快扯不动了,你帮我牵着。” 小耿把牛绳子递给轮子,轮子不动,两个眼睛圆圆地直视着他。 “我和你说个事儿。” “您说。”小耿赶紧点头。 “你看过电视《武松醉打蒋门神》吗?” 小耿脸上惊疑不定,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眼前就好似被强光闪了一下,先是刺 目的疼痛,然后便一片漆黑。再睁开眼时,轮子的脸就好像在水里漂漾一样。接着 脸上的酱油铺就开了。小耿再三止住自己踉跄的脚步,好不容易在地上摇晃着站住 了。他好不容易才组织上一口呼吸,垂着头,看着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突然间眩 晕得很,再后面就不知道了。 “醒了?”魏央生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跟他说。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小耿挣扎着说。 “你吃饭不?我给你端饭去。” 小耿怎么也想不到吃的是那么好的饭。他夹起一大块牛肉,还没吃,眼泪就掉 下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小耿想。他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把我都打得脑震荡了。”小耿跟魏央生讲,接着上来一阵儿想呕吐的感觉, 半天才强忍着,把喉咙口的东西生生咽回去。“好难受啊!我昏过去几天?我好多 天没吃饭了吧。一来就给吃牛肉,成心想害死我,这是他们诚心想害死我!哎呦!” “行了,你将就吧,都有牛肉吃了,总比饿死强吧。……知道消化不了,你还 吃那么多。”魏央生说。 “我晕过去几天?” “也就几个小时。” “不会吧?你骗我。”小耿不相信他的话,“我可能被他打晕了三天,或者四 天。差一点我就是植物人了。手真黑啊!强盗!流氓!无法无天!这种人渣一样的 人,跟他住一个院儿真危险,我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得防着他点儿,现在是我,指 不定哪天就轮到你了。……你怎么没去陪那女的?” “今天是轮子给她送饭,我照顾你。” “你也真……你也真够放心的!就他那个禽兽,你能让他单独跟那女的在一起?” 小耿张开嘴地看着他,他想坐起来,坐了一半觉得还是不行,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击 中了。“这个心狠手辣的!哎呦!” “你别瞎说。赶紧睡会儿。”魏央生说。 “我瞎说就好了。你看那女的,也不干活儿,也不跟人交流,也不能帮着我们 占地去,还神神经经的,留着她干嘛呀?扔了不行吗?当宝似的放院儿里供着。这 事儿我一开始就嘀咕,现在终于让他们给做出来了。等孩子一生下来,看看像谁就 知道了!” “你说什么?”魏央生梦醒似的看着他。 魏央生从梦中被人叫醒。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小赛回来了。 三轮车上有救命的大米,有兔子,有羊——小赛说,兔子繁殖力强,好养活, 他们以后要多吃兔子。澳大利亚兔子成灾,为对付这些兔子,政府不得不采用细菌 战,但这些兔子全部都是1859年一个农民弄来的五只兔子的后代。小赛说,这些都 是他和韩京这些天在路上抓的。他们看到有用的动物,就把它抓回来。韩京补充道, 如果他们想抓麋鹿或者斑马,也有的抓。因为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被放出来了。他们 甚至可以骑着大象回来——如果大象也同意的话。车上还有黄豆、大蒜,和一些… …蔬菜的种子。 魏央生和老赵赶紧烧火做饭。老赵真痛悔把牛杀了,但小赛安慰他说,这说明 他已经掌握了一门技术,今后可以在村子里做个屠户。“屠户是村子里的权力阶层, 跟你以前所从事的工作差不多。”小赛说。他还说屠户、磨坊主、染坊主这些,在 村子里属于必不可少的公共事业,从事这些工作的人理所应当是公务员。 早饭是丰盛的,六个人又像从前那样一起吃了。小赛频频注目小耿,他头上包 着毛巾,脸上又青又肿。 “哥,我把小耿打了。”还没等小赛开口问,轮子便说。“他偷牛!” 魏央生站起来,他跟小赛说,要拿些吃的去给村子那头的老太太。小赛让他先 别急着去。 “他带着那伙人去垂钓园拿咱们的东西,用这个换了五亩麦地。这是我有证据 的,那伙人已经承认了。你回来之前,我一直没见小耿,也没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打 他的事情。我等着你回来,把这话说清楚。我知道他想带着牛到别人家去,因为有 地,所以他需要一头耕牛。我让老赵把牛杀了。” 听完轮子说话,小耿把饭碗往桌上一丢。 “我至于吗我!我告诉你,我们家祖上五代都没出过农民,我爸妈老师,我爷 爷奶奶老师,再往上是私塾先生!我要牛嘛使啊?你才偷牛呢。你上面都是偷牛贼! 你爸你妈都是牛变的!你是你妈跟牛生的!” 小耿满脸通红,扎手扎脚地做出要去打轮子的样子,被老赵抱住了。 “你们……你们听着,我明天就走,谁也别拦着!臭流氓,你离我远点儿,别 以为我是好惹的,我揍你信不信?我揍死你信不信?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 早我把你丫宰了,除非以后别让我看见你,看见一回,我打你一回。看见十回,我 打你十回!” 轮子有上去把他嘴巴撕烂的冲动。 “姓耿的,你丫嘴巴放干净点儿。” 老赵赶紧地打圆场。“行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吧。小耿有没有错误在先咱另 说,轮子打人,这点儿肯定是不对的。咱们大伙儿凑到一块不容易,小事儿讲理, 大事儿商量。谁让咱们摊上这么个事儿呢?” “别说了!”轮子站起来,用手指着老赵的鼻子,然后又一个个指过去,把魏 央生、韩京也指到了,唯独没有指小赛,“你们给我听好了。我打人怎么了,我还 杀人呢。那么多人平白无故地没有了,不在乎再少一个!这孙子不该死吗?打死了, 埋村里,刨深点儿,等着你们去报案!要不是我给丫揍趴下了,咱们的牛早就让牵 走了!还有那女的——”轮子的手指到雨巷房间的方向,“那女的,你别老拿她说 事儿,把所有人都带进去,连累好人。我承认,我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个败类,不能 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在这儿,当着大伙儿的面,谁干的这事儿,自己承认了 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耿埋下头,呜呜哭了起来。小赛的眼睛直视着他。小赛 说:“小耿,我就不用替你跟大家说了吧?” 魏央生心里像吹进一阵狂风,但阴云并没有被吹散,相反,它更加强大地聚拢 来,越发沉重地压得他的心绞痛。 “乔尼!乔尼!”看见他出现在院里,雨巷大声地敲着玻璃。 “哎。”半天,魏央生立在院子中央回答。 “都怪你。”雨巷好像哭了,“你看见我给你发的短信了吗?我爸到现在还没 回来。我怕他是醉驾。我妈也出去了。要不你过来陪我吧。你打110 ,问问有没有 我爸出交通事故的消息。” “噢。”魏央生说,他动也没动。 “乔尼,麻烦你帮我找找我爸妈。”过了一会儿,雨巷又在敲窗。 魏央生终于走到雨巷和小耿住的那件屋门前。他发现她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他从窗户向里看,屋子里光线很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里面的状况。地面上 全是米饭,一碗米饭被扣在了地上,连碗也在地上倒扣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吃 的。而雨巷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得像毛毡子,正在地上捡米饭吃。 魏央生心上的那股阴霾突然间化作瓢泼大雨。 “别指望回B 城了。”魏央生听见小赛在院里跟人说话。 “怎么,我就不信,你说说,怎么可能呢,不会有这事……” “B 城空了。这是真的。因为我哪个地方都去过了。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完全是座空城。” “噢!好啊!没有人,就是没有主呗,没有主,那就是咱们的了!” “你还别指望!”小赛说,“你以为你是谁?我是谁?咱们有多大力啊。我和 你说,没用的,全废了。” “讲讲。” “先说公共设施。没有人的维护,地铁会进水。因为全球变暖,海平面不断上 升,这你是知道的吧?” “别骗我了,B 城的地下水位不停萎缩,都快没水了!” “那是在两千万人口存在的前提下。土壤吸收,植被蒸腾,都能消化降水。可 是现在,高楼大厦挡住了阳光,混凝土代替了土壤和植被,所有的降水都聚集在水 坑中。” “行,就按你说的,地铁保不住了,可是,我们要地铁干嘛使啊?现在,就这 么少的人……” “你不是要当B 城的新主人吗?地铁是一笔财富,你知道它的造价……”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接着讲!” “地铁里面不是水就是垃圾。导致一部分道路下陷,城市里出现新的河流。那 些柏油路,因为结冰和溶解交替进行,裂缝越来越大。很快你会看见马路中间长着 野花,甚至长着树。这些植物会越来越密集、旺盛。如果你想要那些房子,那些当 时卖两三万人民币一平米的四环内公寓,或者两千万一栋起价的别墅,别以为只是 不通水电天然气那么简单。城市里四处管道开裂,火警到处都是。” “这是真的吗?”绝望的声音。 “是真的。所以,我们这些人即使存在,也无法挽救B 城。没有那个庞大的城 市运营系统,没有那些工程师,我们只能眼看着B 城一点一点消失。人类花上百年 建造的B 城,到完全不能用,也就是几年的工夫。你别净张着嘴傻站着,仔细寻思 寻思我和你说的话。没用的,别想着回B 城了。” “操……”那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别把你跟我说的这些话再告诉别人了!”临走之前,那人郑重嘱咐小赛。 “给他们留点希望!” “郭总,没用的。你手下那些民工精着呢,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会很快判断 出来。失去B 城以后,你不再是证券公司董事长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和他们都一 样,咱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可能你还不如他们呢,他们懂得做农活。” “你还真别这么说!”郭林一边退出,一边狞笑,“你等着看。只要我还没完, 我就和你们大家没完,不是其乐无穷吗?有我有你们,怕什么呀,咱完不了!” “那么多动物都灭绝了,你怎么就那么不想死呢?”小赛说,但郭林早就出门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