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芮小容在上飞机之前吃了防晕药,很快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不久就被耳朵里 一阵阵刺痛弄醒。醒来之后,她一直捂着脑袋不停地嚼口香糖,但那种头晕目眩的 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飞临机场上空的时候,她向舷窗外看了一眼。傍晚的成田机 场显得十分空旷荒凉,夜灯在薄暮中诡异地闪着眼睛,感觉飞机似乎一下子变得狭 小了,周围的景致也有些奇怪起来。宽大的候机楼就像是一块被孩子玩腻了胡乱丢 在一边的旧积木,芮小容看不见人,却似乎能听见里面隐约传出来的嘈杂声。几辆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汽车在广场上踽踽而行,看起来几乎像是个阴谋。芮小容忽然凭 空有些紧张,两只腋窝顿时变得湿漉漉的,想起小时候曾经和几个小伙伴约好偷偷 去小镇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可等她到了之后却发现,那里什么人也没有。至今还记 得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大片水塘时的迷茫与孤独,那感觉和现在很相像。 站在排队办理入境手续的人群中,穿着枣红色绣花棉袄的芮小容显得十分扎眼, 这让她有些后悔,临走的时候不应该听母亲的话,穿这么一件衣服。可是,母亲当 时一点也不肯妥协,说,你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是把今天 当成你结婚的日子,哪有结婚不穿红的?再说,你看这棉袄多喜气、多好看呀。芮 小容便不吭声了。 一个瘦瘦的男人在柜台后面淡漠地看了芮小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大旅行 袋,漫不经心地问道,これはお荷物でしょうか(这行李是你的吧)?芮小容一时 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すみません(对不起),这是她能想起来的 唯一一句日语。男人微笑了一下,看了看芮小容的护照,又看了眼她身上的红棉袄, 便在护照上盖了印。 芮小容在机场出口处十分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谁像是来接她的样子。 那个叫森村浩一的男人没有来,她倒是有些放下心来的感觉。虽然森村现在在法律 上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但芮小容却只见过照片。照片上的森村像日本普通的上班族, 穿西装打领带,一张看不出年纪的瘦长脸,眉眼有些奇怪地模糊着。因为嘴唇抿得 紧紧的,整张脸便显得有些生硬。当初,婚介所送照片来的时候,母亲曾经拿着照 片和那个男人的生辰八字,找过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着指头推算了半天,忽 然摇着头说,怎么有些不对呢?母亲不安地问,是两人不合么?先生不妨直说出来, 没有关系的。那个半盲的算命先生却不说话,只是摇头。等到母亲告诉他那人是个 外国人时,算命先生这才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不过却再不肯多说什么了。母亲因 为这件事嘀咕了好长时间,甚至劝芮小容放弃这门婚事。芮小容听了,有些不高兴, 说,妈,那些装神弄鬼的事你也相信? 芮小容站在机场外的马路边时,那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再次像一小股冷风似的 袭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一个什么陌生的东西不松不紧地抓着,那东西 没有形状,却灵活而机敏。她试着跑了几步,依然没有挣脱开。汽车无声地向前滑 行着,路上的行人不多,却大都穿戴整齐,一个个似乎都在急匆匆地赶路。两旁的 店铺都装饰着异样的门脸,芮小容也弄不清它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只认出了几家料 理店,因为它们大都会把饭菜模型摆在外面,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正是该吃 晚饭的时间,芮小容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不过还是在一家有自动售票机的快餐店里 吃了一碗面条。芮小容一直有些担心自己的日语,有了自动售票机,她就不需要说 话了。她很想在吃饭的时候听听别人聊天,这样可以检验一下听力。可是,店堂里 的几个人都在低着头认真吃饭,只有偶尔的一两声吞咽声传过来,这让她十分失望。 芮小容从包里掏出地图。地图是森村当初寄给她的,手工画的,上面密密麻麻 地标出了乘车地点、换乘路线等,甚至连出站的时候应该走哪个门,都写得清清楚 楚。在地图的下面有一行规整的小字:“新座市栗原五丁目15—13なおみ荘一号室”。 以前芮小容还有些奇怪森村为什么要寄这张地图给她,现在看来那个男人早已经有 了自己的打算。这也让芮小容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下面还会有什么出人意 料的事情在等着她。 虽然地图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芮小容依然有些放心不下,很想找个人问一问。 于是,便向一个正在店堂里忙碌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女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客气 地问她有什么事?芮小容在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连一个日语单词都 不记得了,于是便红着脸,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女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 让芮小容稍等一下,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女人带了一个店长模样的男人出现在 芮小容面前。男人犹豫了一下,用英语和芮小容说着什么,可是芮小容一句也没有 听懂。芮小容对那个男人说,你还是说日语吧。那人依旧十分困惑地看着她,芮小 容愣了一下,把手中的地图递了过去。见到地图,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和芮小 容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的话。芮小容虽然仍旧没有听懂,却差不多看明白了。于是, 便向那个男人笑了笑,收起了地图。 芮小容在认识森村之后,曾经跟镇中学的一个老师学过一段时间的日语。那是 个走路时总是低着头看自己脚尖的中年男人,据说年轻时不知在哪里学过几年日语, 因为派不上用场,一直在中学里管理图书。在小镇,只有那个男人是懂日语的。芮 小容想学日语,也就别无选择了。男人是那种老实得近乎畏葸的个性,平日里总是 无端地受人排挤。现在因为要教芮小容,许多年前学过的那点日语,便在遥远的记 忆中变得闪烁流转起来。每次上课的时候,男人总是会忽然变得饶舌起来。有关那 个遥远的岛国的知识,男人都是在书本上获得的。但是那里的一切却在男人的叙述 中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的雾气,高耸的发髻、艳丽的和服、踢踏作响的木屐声汇成 的曼妙音乐……男人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就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直到上课 快要结束的时候,男人才像是忽然清醒过来,有些歉意地对着芮小容笑一笑,然后 便微微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芮小容当初曾付过授课费,不知怎么男人却执意不肯收。因为欠着人情,男人 在上课的时候离题万里发起了牢骚,芮小容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能不动声色地 听着。可是,就连那些牢骚也显得有些不着边际。男人会忽然想起上午校长在图书 室借书的时候没有登记,而之前校长曾经因为他把书随随便便地借出去而大发雷霆。 因为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应该去找校长登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男人会忽然变得有 些坐立不安起来。芮小容见状,便小心地劝他不必介意,说,校长怎么会因为自己 违反规定而批评你呢?男人听了,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但是,没过多久,男人又开 始忐忑起来,可是,要是校长的目的并不是借书,而是用这种方式在考验他呢?遇 上这样的时候,芮小容只好一声不吭,任由他徒劳地惊慌失措。有时,男人只是让 芮小容念课文,自己却绷着脸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芮小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哪 里不小心得罪了他,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因为男人的自行车在路上被什么东西 扎破了内胎。芮小容记得自己当时学得十分认真,几乎可以把整本书的内容都背下 来。可是,现在却发现,她以前的所有努力似乎根本就没有用。日语就像那个瘦弱 的男人,虽然散发着隔夜的饭菜气息,却总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内容,需要她去发现。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几乎分辨不出东西南北。每一个路口都像迷宫一 样,蛛网似地伸展出十几条岔道,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迷路了。而当芮小容意识到自 己走错路的时候,她已经在那条狭窄而陌生的巷子里走很久了。她惊慌失措地停下 来,站在马路边看手中的地图。头顶的霓虹灯像一把尖锐的刀,恣肆而耐心地切割 着周围的暮色,但因为暮色越来越浓重,那被分割开的一小片很快又被重新吞没了。 她身上的内衣全湿了,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缕缕的,紧贴在脸上。她仰着脸咽 了口唾沫,忽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小镇的那个日语老师,似乎看见 那个戴着宽边黑框眼镜的男人正蹲在路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因为惶恐不安和不 知所措,把自己缩成一团。 芮小容找到地图上那个地址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周围的房 屋只能模糊地看出大致的轮廓。面前是一幢普通的两层建筑,旁边有一道窄窄的扶 梯通到楼上,看起来甚至不如自己家乡小镇的房屋有气势。属于森村的屋子在楼下, 芮小容注意到别人家的门上都写着主人的名字,森村的门上却什么也没有。门前有 一只没有锁的邮箱,旁边挂着一把用旧了的长柄黑雨伞。 芮小容吸了口气,这才上前敲门。但是,屋子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敲了 敲,依旧没有反应。她后退了一步,对着门牌号码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地图。没错, 确实是这里。可是,怎么会没有人呢?她在几天前就把自己出发的时间通知了婚介 所,按理说他们应该早就告诉了森村。芮小容试着拧了一下把手,门竟然意外地打 开了。她吓得差点喊出声来,身子忍不住一阵哆嗦,颤声问,有人么?里面依然没 有反应。她大着胆子朝前走,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这森村浩一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用手扶着墙壁,感觉手指似乎碰到了墙上的开关。于是,便犹犹豫豫地打开。灯 光一下子亮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惊讶地发现,屋里子竟然没有人。 灯光下的房间看起来不大,除了成套式卫生间,只有十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 家具不多,一张书桌、一台电视机,还有一个可以当床垫用的软体沙发。壁橱的门 半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被褥。靠门的地方还有台小冰箱,上面摆了一台微波炉, 灶台上的煤气灶,锅碗瓢盆之类的一应俱全。芮小容拉开冰箱的门,发现里面放了 些面条,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酱汤料。芮小容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伸出指头挖了 一点出来,尝了尝。虽然味道有点奇怪,但要是做成汤的话,应该很不错。 看起来,这里曾经住过人。难道森村以前住在这里,在她来之前却搬走了?芮 小容仔细查看了一遍,觉得又有些不像。屋子收拾得实在太干净了,几乎什么痕迹 也没有留下来,看起来倒更像是森村刚替她租下的。芮小容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 有一只没有封口的信封。可是,里面除了几张日币,什么也没有。 芮小容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她不是森村浩一娶来的新娘么?为什 么她千辛万苦地赶过来,森村却不肯见她,偏偏要躲起来呢?森村的葫芦里到底卖 的什么药?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实在是太奇怪了,芮小容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 始突突地跳了起来,整个人昏沉沉的。而且,走了这么多的路,实在是累坏了,也 来不及多想,她胡乱拉开壁橱里的被褥,连衣服都没有脱,便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