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芮小容要嫁给一个日本人,当初在小镇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虽然现在嫁给外国 人算不上什么希罕事,可那差不多都是大家平常从报纸电视上看来的,不像芮小容, 是身边实实在在发生的。而且,芮小容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女人,竟然做出 如此惊人的事,也着实有点把小镇的人吓住了。 在小镇长大的女孩,她们的人生道路都差不多。中学毕业后,大都在小镇上班。 也有成绩好的女孩考上大学,在外面上几年学之后,也差不多还是要回到小镇的。 现在大城市的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像她们这样的外乡人要在那里立住脚就更难了。 那些回到小镇的女孩虽然大都做着教师、公务员之类的体面工作,但却多少透着几 分委屈。因为见过世面,在那些很少离开家的小镇人面前总有些优越感,那骄傲也 就若有若无地保留着。虽然她们在大学里大都谈过恋爱,但那些柔弱无助的恋情哪 里经得起时空的磨砺,很快便悄悄地委顿了。女孩虽然经常会在没人的夜晚悄悄流 会儿眼泪,但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伤痛。这样的结局是早就预料到的,也就没有多 少不舍,那哭泣其实只是对自己的一点怜惜而已。因为意识到自己失恋了,女孩的 脸上便多了几分隐忍与沉痛,于是便凭空地多了些沧桑感。这让女孩看起来很有些 与众不同。这样的一张脸要是出现在都市的黄昏,一定会引来许多探究、爱慕的目 光。但是,当她们在小镇窄窄的青石板路上走过时,却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们的 美丽。在小镇人的眼中,她们与那些从没出过家门的女孩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女孩的骄傲也让他们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女孩的年岁一天天大了起来,与她同龄的差不多都已结婚生子了,女孩在小镇 却少有般配的对象。即便有几个条件相当的,也由于她过于骄傲而错过了。女孩虽 然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父母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 终于有一天,女孩放下架子见了某个看起来条件还不错的男人。等到她试着与那人 谈起了恋爱,这才发现,原来一切并非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小镇的男人虽然不像大 城市的男人那么风流倜傥,却温暖妥帖,让人放心。就连那恋爱,除了少了些时尚 的浪漫,也是一样的别致生动,让人牵肠挂肚。 结婚嫁人的女孩不久便怀了孕,生了孩子之后,身材很快便走了形,变成了一 个丰腴健壮的女人。女人独自在屋子里忙碌着,拖地做饭,收拾家务,准备着婴儿 过冬的衣物。女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一点也不讨厌小镇。那些遥远的大城市 现在看来就像是一个含糊不清的梦,虽然充满着诱惑,却永远不属于她。时光侵蚀 着女人那张曾经清纯美丽过的脸,却让她的心一点点变得柔和平静起来。穿着松软 的碎花布睡衣,推着童车的女人一边在青石板路上悠闲地散步,一边大声与人打着 招呼,饶舌地炫耀着自己的孩子。这时的女人看起来就和路边的那些青砖黑瓦房一 样,虽然平淡无奇,却是恬静知足的,就好像她从出生便从没有离开过这里似的。 芮小容的生活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还是市里的一所职业中专的学 生,班上几乎全都是女生,原本连谈恋爱的机会也没有。然而就在毕业前夕,她却 认识了刚离婚不久的巫加越。巫加越那时还是市教育局的一名科员,似乎正在做一 个什么课题的调研,已经在那所学校住了一个多月了。每天傍晚的时候,无所事事 的巫加越便会在学校的操场上闲逛。芮小容在操场跑步的时候经常会遇见他。有一 次,芮小容在操场上捡到了一只寻呼机。那时候,寻呼机还是高档奢侈品,一般学 生根本用不起。于是芮小容便上前询问,这寻呼机是不是他的?巫加越向芮小容道 了谢,还问了她的姓名,说是要把她拾金不昧的行为汇报给班主任。芮小容有些害 羞,连声说不用了。说完,便跑开了。 事情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巫加越并没有真的把这件事报告班主任,芮小容 自己也很快便忘记了。但是,有一次芮小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意外地遇见了巫加 越。那天,巫加越因为忘记带吃饭的调羹,正懊恼地四处逡巡着。他住的地方离食 堂很远,外面正下着小雨,要是把饭菜端回去吃,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芮小容便走 上前去,笑了笑说,巫老师,我包里正好有双新买的筷子,还没用过呢。巫加越接 过筷子时也笑了,说怎么这么巧呢?每次你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好像上 帝安排好了似的。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便渐渐地熟了。芮小容还到巫加越的宿舍里玩过几 次。大多数的时候,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翻杂志,巫加越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话,有一 次,巫加越忽然站起身,把芮小容额前的头发往后顺了顺。然后,便把芮小容抱到 了床上。直到这时,芮小容依然没有弄明白巫加越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 惊异地看着他。巫加越伸手把屋子里的灯关了。她听见巫加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巫加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我知道的。你是 上帝送给我的小天使,总能知道我需要什么……等到芮小容终于明白巫加越的意图 时,她已经没有力量挣脱出来了。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出人意料,几乎只是 在一瞬间,一切已经结束了。 之后的一连许多天,芮小容都在拚命地躲着巫加越。有好几次,芮小容看见巫 加越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愤恨和羞辱,芮小容偏不给他机会。而巫加越呢, 似乎很快便放弃了。下次再遇见芮小容的时候,便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身体的疼痛 消失之后,一切似乎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芮小容对巫加越的仇恨开始被越 来越浓重的委屈所替代。一想到这件事,芮小容的脸便会一下子涨得通红。因为委 屈透顶,她的胸脯里整日都是满满的。任何一点什么事,都可以让她胸口发堵,伤 心落泪。芮小容开始想见到巫加越,想诉说自己的痛苦,也想发泄对他的愤恨。但 是,巫加越却开始明显在躲着她。她甚至大着胆子在巫加越的宿舍门口等过他,但 是一直等到晚上熄灯铃响,他依然没有出现。芮小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不久,巫加越便离开了那所学校。他以前对芮小容说过,要在那里呆到学校放 假,芮小容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前离开了。巫加越离开之后,芮小容的情绪这才开始 慢慢地平静下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一点点变得遥远起来。所有的细节现在想来 都有点似是而非的样子,芮小容只记得自己内衣领口的污垢和巫加越口中的异味。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匪夷所思,既肮脏又怪异。芮小容甚至暗暗地有些高兴。巫加 越不在了,那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它,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存在的。 正当芮小容差不多要把那件事完全忘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例假 一直不正常,很长时间没有来例假,也没怎么当回事。直到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时 候,这才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惊惶失措的芮小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有关她怀孕的事,就已经变成了学校里尽人皆知的新闻事件。 芮小容悄悄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便回到了小镇。没有 人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学校里曾经专门派人盯着她,但是无论怎样逼问,她 总是一声不吭。芮小容的母亲几乎急红了眼,与学校闹得不可开交。母亲甚至跪在 地上声泪俱下地求她,芮小容依然不为所动。并不是芮小容要帮巫加越的忙,她只 是想让这件事快点结束,再也不要想起它。 芮小容至今仍有些弄不明白,当初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她,而不是别人。她 那时刚满十八岁,青春虽然如期而至,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变化。与周围的同龄 人相比,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平庸了。虽然心早已经成熟了,但身体却像还没有苏 醒似的沉睡着。头发青涩而缺少光泽,乳房像两只刚刚挂果的毛桃,坚硬而羞涩。 脸上的皮肤一点也不白净,而是那种让人伤心失望的黄,颧骨上有两小团星星点点 的红晕,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澈透明的,连眼白都是淡淡的天蓝 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鹿,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瑟缩着,随 时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芮小容还没有回来,有关她的事就已经在小镇上传开了。面对别人探究的目光, 她开始时还有些羞愧,不久便也习以为常了。她原本就是个老实规矩的女孩,很快 便像镇上的普通女孩一样,过起了平淡而知足的生活。原以为小镇上的人们也和她 一样,早已经把那件事忘掉了。直到三年之后,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芮小容这才发 现,那件事早已像是个印记,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身上。在小镇,几乎没有人给芮小 容介绍对象。母亲不甘心,托人四处张罗着,但很快便有些羞惭地放弃了。伤心失 望的母亲经常会在背后愁容满面地打量着芮小容,等到她转过脸来,便把眼睛悄悄 转向了别处。她知道母亲的心思,弟弟也一天天长大成人了,小镇就这么巴掌大块 地方,要是她还像现在这样嫁不出去,肯定会影响到弟弟以后娶媳妇的。 芮小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离开小镇要好一些。对这个决定,母亲心 里虽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之后,芮小容便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她在私营小公司里当过文秘,做过保姆,在饭店端过盘子,还在纺织厂的流水线上 做过操作工。有时,实在找不到工作,芮小容就在电影院陪男人看电影。在那些陌 生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了在小镇时如同手上的冻疮疤一样讨厌 的坏名声。但是,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芮小容却常常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只 是一个贫穷而简单的女人。没有美貌,没有金钱,就连那点暗淡的似是而非的青春, 也已经快走到了尽头。那是另一种别样的难堪,其中的滋味并不比在小镇时好多少。 芮小容就这样过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也曾有人喜欢过她,可就连那喜欢也是淡淡 的,似是而非的样子,看起来几乎不像是真的。她也爱上过别人,甚至还和别人同 居过。可是,大都还没到谈婚论嫁,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开了。 二十九岁那年,心灰意冷的芮小容又回到了小镇。芮小容的弟弟这时已经娶妻 生子,因此很宽容地迎接她回来。周围的邻居只是淡漠地看着久未露面的芮小容, 甚至没有人问她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在小镇人看来,芮小容 这样一大把年纪还没有出嫁,根本就没有指望再嫁出去了,更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坏 了名声的女人。对这一切,芮小容虽然并不怎么在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常常会 感觉十分疲倦。母亲虽然还在家,其实家中真正的主人已是弟弟一家。芮小容实际 上变成了一个房客。她每月按时交生活费,相帮着做些家务,有时还要帮着哄孩子。 吃些辛苦倒也不很在意,反正这些年她已经苦惯了,但她很快便发现,不知从什么 时候起,自己和母亲与弟弟之间已经变成了陌生人。在彼此的小心、客气的背后, 其实隐藏着令人疲惫的生分与厌倦。芮小容曾经打算再次离开,可是,一个人孤身 在外的日子并不好过。那种扎心扎肺、无边无际的孤独,这几年早已经受够了。但 是,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也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折磨。 芮小容想到了嫁人。她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也还不算老。总还会有男人愿意 要她吧?但是,那又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呢?这却是含糊不清,永远也弄不明白的。 不过,她觉得这并不重要。她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只要那个男人和蔼可亲,愿 意和她说话,哪怕他根本就不爱她,但只要能给她一个家的名分,芮小容就已经十 分知足了。 但是,这样的男人在小镇却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