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芮小容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前门的玻璃,落在她枣红色绣花棉袄上。她 揉了揉眼睛,顿时清醒过来,睁着眼睛在榻榻米上躺了很久,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在 做梦。整个旅程显得出人意料的短暂,就好像骑着自行车从小镇到市里买什么东西 差不多。在没去之前,已经计划了很久,那要买的东西是如何如何好,又是如何必 不可少。这样的想像在出发前终于变成了一股急不可耐的热情,于是用力蹬着自行 车,恨不得马上把那东西买到手。等到了之后却发现,连日里培育出的热忱忽然在 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低着头看那要买的东西不相干地躺在冰冷的柜台里,忍不 住有些疑惑起来,自己火急火燎地往这赶,就是为了这么个平淡无奇的东西么? 芮小容慢慢地起身、洗漱,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她发现屋子里的东西虽然简 单,却大都实用而顺手。等到把两只大旅行袋整理好,一切看起来便显得顺眼多了。 她用冰箱里的东西给自己做了顿早饭,然后便坐在榻榻米上低着头想心事。忽然觉 得,森村或许只是临时有事离开了。要不,他怎么会给她留钱呢?至于为什么没有 把自己离开的消息事先告诉她,芮小容想了想,觉得那只是因为两人语言不通。或 许,森村曾经把这消息告诉过婚介所,可是芮小容那时已经上飞机了,婚介所没有 办法通知到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这一切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芮小容 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一想到这里,心情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信封里的钱早就数过,共有十万日元。芮小容把它换算成人民币,看起来似乎 也不算少,几乎相当于她在小镇时大半年的工资。虽然早就知道这里物价昂贵,但 究竟贵到什么程度却一无所知。根据森村留下的钱,芮小容觉得他离开的时间应该 不会太短。虽然有些担心,要是她出去了,而森村却在这个时间回来了怎么办?可 是,一直在这里枯坐着似乎又有些傻。下午的时候,她决定出门转转。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芮小容站在阳光下,忍不住仰起脸闭上了眼睛。阳光在脸 上的感觉似乎是有重量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家很远了,心里不禁涌出一 丝感伤。门前的小路静悄悄的,看起来既陌生又神秘。她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朝 哪个方向走。虽然到处都有房子,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偶尔能看见有老太太站在 门前弓着身子晾衣服,见芮小容打量她,便又转身回去了。当老太太退回屋里之后, 那房子又变得死寂一片,几乎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芮小容还记得那个老太太看她 时的眼神,虽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迅速将目光移到别处,但那目光中的惊异却让 芮小容忍不住一悸。每所房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模样,既安静又诡异。芮小容虽 然十分好奇,但却不敢在它们面前停留。或许,在屋门后也有双像那个老太太一样 的陌生的眼睛在看着她。她忍不住有点惭愧起来,原本想探究别人的生活,没想到 却早已被别人好奇地打量了。 芮小容很快便找到了附近的超市和菜场,还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门面很小的邮 局。她在邮局给母亲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信,又在超市买了点东西。超市的收银员一 边收钱,一边唱歌似地说了一长串的话。芮小容虽然尖起耳朵认真分辨,却一句也 没有听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闲逛上。周围都是普通的景致,但 是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却是那样的新鲜有趣。路边的便利店、点心铺,只能站着 吃饭的卖便当的饮食店,甚至里面没有人,只是摆着几台机器的自动干洗店,芮小 容都忍不住要好奇地看上几眼。在每一家店铺,她都要消磨掉好长时间。但是这些 商店大都很小,里面常常只有她一个人。这又让她觉得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在里头 逗留太久。围着围裙、包着素色头巾的老板娘微笑着打招呼,芮小容也没听懂她在 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赶紧离开了。 路上的行人乍看上去,除了衣着更整洁时髦一些,似乎与家乡小镇上的人没什 么两样。但是芮小容仔细打量之后却发现,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连长相也毫 无相像之处。那是一张张由文明的精致与旷野的古拙微妙糅合之后的面孔。每一张 脸都是沉静冷淡的,却会忽然之间微笑起来。从脸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出,就连不满 和嫌恶也被礼貌的微笑遮掩了起来。只有两只眼睛是冷的,空洞得没有尽头。每次 见到这样的目光,她便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忍不住想把自己藏起来。 树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把芮小容吓了一跳。在小镇,大家都把 乌鸦的叫声当作不祥之兆,这里的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芮小容发现,就连 这里的猫也是不一样的。在小镇,经常能听见谁家的猫忽然无来由地叫起来,“喵 喵喵”地叫得人心里发慌。这里的猫却很少这样叫。而且它们几乎一点也不怕人, 常常自顾自在路边徜徉。在离芮小容几米远的地方,一只打理得十分干净的黑猫正 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她蹲下身想抚摸它一下,那只猫虽然紧张得翘起了尾巴,却依 然慢悠悠地向前走。不远处一个老太太忽然一边鞠躬一边向芮小容说着什么。芮小 容没有听懂,只好脸上僵着笑停住了。 车站旁的那家弹子房里,总有许多人坐在里头。芮小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他 们是在赌博。但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倒更像是在做某种不太有趣的游戏。她曾在 门口偷偷地观察过,到底也没有弄清楚他们是怎么赌的。那大都是些看不出年岁的 男人,偶尔也会有几个老太太夹杂在他们中间。她看见里面的人大都只是静静地坐 着,眼睛盯着面前的机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音乐声,把屋子里的一切 都覆上了一层模糊暗淡的面纱。机器永远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只能看见一只只弹 子球沿着复杂而细小的轨道,消失在某个神秘的处所,又忽然一下子涌了出来。她 常常忍不住有些奇怪,这种看起来并无多少乐趣的游戏,为什么会吸引他们,让他 们乐此不疲呢?这里总有那么多让人不解的事情,芮小容也懒得追究其中的缘由。 每天到菜场买菜的时候,芮小容都要从那家叫エキゾチズム(异国情调)的小 店前经过,一直不知道那个小店是做什么生意的。大多数时间店门总是锁着的,直 到傍晚的时候,才会有几个菲律宾女人把门打开。女人们穿着普通的衣裙,看起来 甚至没有大街上的那些时髦女郎打扮得艳丽,只是身上的香水味很重。脸上化着淡 妆,倒是打理得十分细致。大多数的时候她们似乎只是低着眉眼闲闲地坐在那里, 偶尔抬起头娇媚地微笑着,那眼睛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勾人魅惑,让人心中忍不住 一动。有一次,芮小容看见一个刚从车站出来,提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被几个女 人拥到了屋里,小店的门随即关上了。 很快,周围便没什么秘密了,日子又像在小镇时一样,变得单调而漫长。森村 依旧没有消息,芮小容曾给婚介所写信询问森村的下落,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而 除了婚介所,她也不知道应该向谁去打听这件事。这栋普通的公寓虽然住着人,大 多数的时候看起来却像是座空房子似的。芮小容刚来的时候,因为孤独郁闷,又不 知道森村去了哪里,曾经大哭过一次。一想到这么多年四处漂泊,现在好不容易把 自己嫁了出去,却又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忍不住悲从中来。可是,她还没来得及 哭个痛快,便听见有人敲门。芮小容抹了把眼泪,红着眼圈开门。门口站着的那个 中年男人先还虎着脸,怪芮小容打扰了他休息,现在见她眼眶里包着泪,也不知发 生了什么事。于是,便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芮小容虽然没有听懂,却闻到了男人 口中飘出的酒气。这让她忍不住忐忑不安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听懂,只是连声说对 不起。 隔壁房间里,似乎住着一个老太太,总像只影子似的栖息在屋子里。芮小容有 时能听见老太太在屋里放邓丽君的歌,这让芮小容感觉十分亲切。偶尔出门的时候 遇见,老太太总是客气地打着招呼。芮小容很想向她问问森村的情况。但是,无论 她怎样搜肠刮肚,竟然想不起一个日语单词,说不出一个字来。面对老太太诧异的 目光,芮小容只能尴尬地微笑着。她知道,在老太太看来,自己一定是个十分奇怪 的女人。或许,还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