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芮小容买了本地图册,开始试探着出远门。东京的交通发达是全世界都出名的, 电车、地铁线路四通八达。车站、路口各式各样的标识都做得简明而实用,芮小容 甚至不需要开口问路,便能在东京的大街小巷自如地往返。为了节省开支,除了车 费,她每天中午只是随便吃点面包、饭团之类的。累了,便在路边找个地方休息一 会儿。那些大商店的门前,总有许多人站在那里抽烟。芮小容常常混在他们中间, 眯缝着双眼,慵懒地注视着路边的行人。 一个女人在不远处揿灭了烟头,把背包里的录音机打开,坐在了地上。于是, 诡异的音乐声便从女人的背包里流了出来。忽然,女人脱掉了鞋子,光着脚跟着音 乐疯狂地跳了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人群很快便自动围成一个圆圈,于是女 人便闭着眼,自顾自地舞了起来。女人已经不年轻了,一张有烟瘾的暗淡无光的脸。 穿一件浅灰色毛衣,身材纤瘦,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痛苦和绝望却在 一瞬间让女人的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一下子变得魅力十足起来。女人的长发很快被汗 水浸湿了,纠结在一起。芮小容能听见女人的喘息声,咻咻的,像是一只猫或者是 别的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但是,女人似乎并不会跳舞,她的扭跳和旋转看起来倒 更像是某种莫明其妙的疯狂。人群中很快便传出一阵轻微的嘲笑声,有人大声地叫 着好。芮小容发现,就连女人的疯狂也像是某种程式化的东西。女人举起双手,仰 面朝天地跪在那里,祈祷似地扭动着,然后便疯狂地旋转起来。猛然间又像晕死过 去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等到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的时候,女人忽 然又一下子站了起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很快,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便被招引过来。他们站在一边,像在犹豫是不是要采 取什么行动。原本一动不动躺着的女人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芮小容十分奇怪,那 个女人始终闭着眼睛,是怎么发现警察的呢?警察似乎正在和女人说着什么,女人 始终一声不吭,耷拉着眼皮坐在地上,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湿纸巾擦自己的脚,然后 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背包离开了。一旁的警察和围观的人群也相继散开了,周围很快 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路上的行人依旧急匆匆地向前走,几个穿着夸张的广告衣、 挂着广告牌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看起来就像是个什么物件。一个面色疲惫 的男人向行人分发广告纸巾。几个抱着吉他、手拿铃鼓的年轻女孩正在远处唱歌, 优美的和声在暮色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陌生邀请。 周围到处都是陌生的景致,充斥着异国的繁华,但是芮小容反倒不像对住处附 近那样有兴趣了。身边走过的都是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那件枣红色棉袄脱掉之后, 甚至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她谁也不认识,只有森村与她有 些关系。但是,有时她觉得就连这一点也是不确定的,有点似是而非的样子。一想 到森村,芮小容的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 她在东京很快便发现了许多中国人。在池袋北口,冷不丁就会遇见几个讲中文 的人。他们大都面色模糊,看起来匆忙而疲惫,芮小容也弄不清他们是做什么的。 她曾试着和他们搭过话,可他们不是装着听不懂,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说什么。 或者,只是直截了当地问:有什么事?这倒让芮小容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她还 是喜欢到中国人开的商店里转悠。那些商店大都门面很小,货架上摆的东西都是以 前熟悉的,虽然现在的价格高出了好几倍,她依然会挑那些便宜些的小心地买上几 样。手里捏着那些熟悉的小东西,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觉得自己凭空地多出了几分 安全感。 离地铁出口不远的那家叫知音的中文书店,也是芮小容常去的地方。狭小的空 间里杂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书报杂志,几个留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是累了, 手中的书扔在一边,席地坐着便打起了瞌睡。书店的服务员隔着老远,不客气地吆 喝着,起来,起来!不能在这里睡觉!这样的情景常常会让芮小容产生一种错觉, 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家乡小镇。 芮小容还在某幢大楼的拐角处找到了一个中文网吧,阴暗的扶梯直接通到四楼。 推开门,里面的情形把芮小容吓了一跳。二十几个平米的屋子里,挤挤挨挨地摆满 了电脑。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大白天也开着灯。墙角堆着几只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 鼓鼓囊囊的垃圾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夹杂着一股方便面的奇怪的香味。 屋子里的人大都在埋头打游戏,有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盒饭,也有人躺在椅子上蒙 头大睡。一个穿橘红色毛衣的男人正一边抽烟,一边谈笑风生。芮小容开始的时候 还以为他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后来才发现,那人正和网络上的什么人聊天。芮小容 听见那人说,他住在二楼,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外面一棵硕大的樱花树,窗前有条狭 窄的通向远方的路。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这地方的路总是这么窄。有两辆汽车迎面 开了过来,看起来几乎要撞上了,但是别担心,它们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安全 地擦身而过。那男人说,这个看起来有点平庸的地方其实有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叫 富士见。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富士山。不过,这都是很久 之前的事了。现在,即便他睁大眼睛向远处看,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男人说话的声 音很大,但是网吧里似乎没有什么人对他说的感兴趣。芮小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忍不住有些疑惑,他在和什么人聊天呢?是一个女人么?那个女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那么,她知不知道与她聊天的男人现在正在一个肮脏的网吧里呢? 一个男人闭着眼睛盘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正跟着音乐在做什么隐秘的功法。一 边双手合十,一边轻声地吟唱着。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正 戴着耳机看A 片。很快,年轻男人便离开座位,去了厕所。十分钟之后,那人又重 新回到座位上,戴起了耳机。芮小容看见那人缩着脖子,微微地打着哆嗦,脸上还 带着残存的激情与厌倦。表面上看起来,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埋头干自己的事, 并不关心别人。但是,芮小容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放在门口的雨伞不见了。 第二天,她再次去网吧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昨天刚办的上网卡里的钱已经全部用光 了。网吧管理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说,这只能怪你的运气不好,我不知道怎么会 出这种事。 每天早晨,芮小容总是早早地起床,和普通的上班族一样,急匆匆地向车站走 去。清晨的电车上,到处都是人。车厢里却安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偶尔的咳嗽声。 有人低着头看报纸,也有人在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更多的人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 眼打瞌睡。芮小容看见有人甚至一只手拉着扶手也能沉沉地睡过去。有个年轻女人 正对着镜子抹口红,之后也像那些男人一样,闭着眼睛假寐。只是女人的双脚文雅 地并拢着,手中的包也整齐地摆在膝盖上。 晚上,芮小容总是很晚才回家。但是,无论怎样晚,电车里依然是拥挤不堪。 与清晨的电车相比,夜晚的电车总是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躁动。喝得半醉的男人们摊 手摊脚地睡着,晃动的头颅不时碰到身边的人。有人脸色绯红,独自微笑着。也有 人站在电车出口处沉着脸凝视着窗外飞驰的夜景。一个男人忽然紧张地盯着自己的 手表大声喊了起来,十、九、八、七、六、五……引来众人一片好奇的目光。很快, 那个男人的身边便空出一块无人区。只有电车报站的声音依然那么礼貌周全、优雅 动听,但是此刻听上去,却有点像催眠曲似的。芮小容闭着眼睛侧耳倾听着,很快 便有了睡意。 终于到站了,芮小容随着人流向车站出口处走去。身边到处都是人,却听不见 有人说话,耳边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人群自觉地排成整齐的队伍,就像是 有一个看不见的隐秘的人在指挥着他们,一级级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芮小容走 在他们中间,常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想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却 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她发现,可以用世界上最伟大的字眼,也可以用最恐怖的词 汇来形容她身边的这些人。可是,无论是伟大还是恐怖,却都与己无关。而且,对 于身边的这些人来说,她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国新娘而已,而 且,就连自己的新娘身份也有点让人生疑。或许,她早已经被那个有名无实的丈夫 抛弃了也未必可知。虽然她还不能确定,但这却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如果这一切都 是真的,那么她在周围人的眼中就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目的莫明其妙的人。对 于这样的人,谁会在乎她,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感觉呢? 于是,那种巨大而空洞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又慢慢浮了上来。芮小容忍不住 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一离开小镇,就等于是把过去抛在了身后,却丝毫没有想到,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她后背上的那颗黑痣,早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步履敏 捷,精力旺盛,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悄悄尾随着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 度。在她还在左顾右盼、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它们早已在不远处等待着她,嘴角 挂着微笑,眼中蓄满倦怠,一副悠然自得、胜券在握的模样。 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