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芮小容发觉,自己从小到大似乎就从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被什么人爱过。就连 父母,芮小容也不太能确定,他们是不是曾经宠爱过自己。她上小学的时候,父母 就已经离婚了。在印象中,父亲只是每年见几次面的陌生男人,母亲则永远生活在 抱怨和不满中,时刻都在提防着别人的算计,剩下不多的一点温情只够弟弟一个人 享用,根本就顾不上芮小容。她有时也很想讨母亲喜欢。但很快便发现,讨母亲喜 欢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母亲几乎对芮小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甚至芮小容想用 好成绩来讨好她也没有用。因为成绩的好坏在母亲眼里几乎毫无价值。但要是芮小 容在学校出了什么差错,传到她的耳朵里,却少不了要挨巴掌的。这当然不是母亲 认为那些事有多重要,而是因为芮小容给她惹了麻烦,打她就是要让她长点记性。 等到长大成人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让芮小容刻骨铭心过。那几个曾经与芮 小容关系亲密的男人,都像是初春微凉的寒风,刮过之后便永远消失了。她虽然也 曾伤心失望、痛哭流涕过,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痛苦和抱怨。现在,芮小容有时甚 至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在记忆中,他们早已与那些逝去的岁月混杂在一起, 变成了灰色背景上一个个模糊不清的斑点,闪烁着卑微暗淡的光泽。只有许多年前 的那个巫加越,偶尔还会在她的梦中出现。当年那些蚀骨的羞辱,经过岁月的稀释 之后,早已经消失殆尽,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漠。芮小容坐在午后的阳光下, 冷淡地回想着当时的种种细节,就好像是在回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在那些独自回忆往事的日子里,她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以前一直以为 是巫加越改变了自己,其实是个误会。芮小容发觉,即便当年没有巫加越,她的人 生也早已注定永远无法像小镇的姑娘们那样,安静知足地生活。不是她不能,而是 根本就不愿意。在离家出走的那些年,她其实有过许多次机会把生活安置好,是自 己主动放弃了。虽然后来也有过后悔的时候,但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机会,还是会 这样犹豫,机会就在她的犹豫中悄悄远去。连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到底想要什么? 而且,这样的犹豫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看起来,一切几乎像是个陷阱,她的出走、 拒绝和等待,只是意味着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陷阱——嫁给未露面的森村,继续让自 己堕入不可知的无用的混沌之中,继续着与往日相同的难耐的等待。 芮小容正坐在上野公园的湖边长椅上低头想心事,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说话。 开始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可是,那人就站在她耳边说话,而且也没有要停下 来的意思。她转过脸去,看见有个年轻的黑人站在自己身后,正指着面前“不忍池” 中的水鸟,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芮小容摇了摇头,向那个黑人笑了笑,结结巴巴 地说,すみません、わたしは日本語が少ししかできません(对不起,我只会一点 儿日语)。芮小容原以为那人应该转身离开了。可是,他却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了下 来。 黑人有时说日语,有时说英语,为了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还夹杂着连续不断 的手势。那人告诉芮小容,他叫杰森,是个美国人,在东京的一家电气公司上班, 业余时间喜欢打游戏和看电影。那人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芮小容大都没有听明白。 她一点也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呢?忽然,那人凑 近了些,又说了一句什么。那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这让芮小容觉得很不习惯。她向 后退了退,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又凑近了过来,还殷勤地伸出手,帮芮小容捉衣 服上的毛絮絮。芮小容这才发现,自己早晨新换的黑色风衣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毛 絮絮。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了声,谢谢! 那人抬起头冲着芮小容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继续勤勉地捉 起了毛絮絮。刚捉完一个,又发现了下一个,于是赶紧再捉。他的动作让芮小容觉 得十分滑稽有趣,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那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于是又凑 近了些,问,どちらに住んでいるの(你住在哪里)?这次芮小容总算听懂了。她 局促地笑了笑,说了一个地名。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遠いけど,今から出かけれ ば間に合うと思うけど(太远了,不过要是我们现在出发的话,还来得及)。说完, 便站起身挽起芮小容的手。 芮小容这才意识到,他一定是误会她了,把她当成是一个需要温暖和慰藉的寂 寞女人,或者是一个妓女。这让芮小容想起很久以前在电影院里陪陌生男人看电影 的经历,忍不住有些羞惭起来。那时候,在电影院包厢里,有许多和芮小容一样的 女人。包厢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交易就在包厢里那张柔软的紫色长椅上秘密地进 行着。黑暗中,陌生男人熟练地解开芮小容的胸罩,然后便在胸脯上粗暴地揉捏着, 坚硬粗糙的手指就像是理所当然的入侵者,千军万马般地一路横扫过来。有时,陌 生男人还会有些特殊的要求,但总是会被芮小容十分坚决地拒绝。好在电影很快就 放完了,等电影院里的灯光再次打开的时候,黑暗中的一切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 露出灰败不堪的本来面目。芮小容这才注意到,陌生男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拎着一只旧旅行袋,脸上满是奔波劳顿的疲倦。芮小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 的那件连衣裙已经穿了好几天了,看起来有些脏。由于睡眠不足,一脸的暗淡与憔 悴。陌生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切,匆匆丢下几张钞票,便头也不回地一路远去 了。 芮小容忽然有些厌倦起来,推开那个年轻黑人的手,说了声对不起,便径直站 起身离开了。她以为这次有些奇怪的遭遇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第二天当她在傍晚再 次来到上野公园时,却发现那个年轻的黑人正坐在昨天的那张长椅上。看见芮小容, 那人站起身冲着她笑了笑。然后向长椅的另一边挪了挪身体,意思是让她坐下。 芮小容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那人告诉芮小容,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 时了,还以为她不来了呢。那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芮小容也没怎么 听明白,只是点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有些温暖的潮湿慢慢地浮了上来。她低着头看 面前的湖水,暗绿色的湖水在夕阳中幽幽地闪着光,里面模糊地印着两个人的影子。 芮小容睁大眼睛看水中自己变了形的脸。那是一张略有些扁圆的脸,皮肤很白,两 只眼睛不大,却是弯弯的,头发蓬着,遮没了大半个脑袋。像是知道自己不好看, 本能地想要藏起来似的。那人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呢?她身上穿的还是当初从小镇带 出来的衣服,简直不像样子。鼓鼓囊囊的暗红色防寒服,腋下和袖口都已经磨得有 些发白了。已经是春天了,要不是傍晚还有些冷,这身衣服肯定有点穿不住了。 那人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对芮小容说,日本語を勉強したいなら、教えてあげ るけど(要是想学日语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芮小容点点头,顺从地跟着他一 句句地念着。书上的假名和汉字,都是她以前就认识的。那人却不知情,只当是自 己教得好和芮小容太聪明,脸上忍不住露出惊异和喜悦。芮小容很想告诉他,这些 以前都在小镇的日语老师那里学过。可是自己的日语词汇太过贫乏,无法表达清楚。 于是,只是抬起头笑了笑。 下一次,那人便丢开书,只是漫无目的地聊着。芮小容很快便爱上了这样的闲 聊。开始的时候,还感觉有些吃力,但很快便应对自如了。原本对芮小容来说生涩 无趣的日语,在交谈中日渐变得温婉美丽起来,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鸽子, 耷拉着翅膀,浑身落满了灰尘,原以为早不会飞了,没想到一出笼子,却呼喇喇一 路飞了出去,只留下几根翻飞的羽毛。 那人似乎也喜欢这样的约会,每天傍晚总是早早在湖边等着,直到天黑之后, 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有时,两人也会一起吃晚饭,大都是在附近吃些面条、咖喱 饭之类的,而且都是各自付账,那人没有抢着付钱,这让芮小容觉着安心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那人跟着芮小容一起上了电车。芮小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恰好与自己顺路,也就没有多追问。等到那人和自己一同下了车,芮小容这才感觉 有些不对。两人肩并肩地向前走,谁也没有说话。她忽然凭空地有些紧张,四处张 望着。这些天来,与这个年轻黑人在一起时,她从没有想到过森村,可是现在,照 片上那个瘦瘦的穿西装的男人忽然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忽然觉得,或许 森村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她做的一切事都瞒不了他。这让芮小容顿时不安起来, 也顾不得礼貌,只是说了声不行,推开那人的手便开始往前跑。 原以为他会追上来的,可是,他并没有追。芮小容的脚步不由放慢了,心里忽 然变得空落落的。她低着头慢慢地向前走,能感觉到远处年轻黑人的目光十分困惑 地落在她的后背上。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舍,忍不住有些怜惜起来。 一件才刚刚开始的事,谁也说不清它会如何向前发展,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 难道她连这点柔弱得可怜的温情也承受不起么?那个年轻的黑人长得很好看,结实 挺拔的身材,有一双柔和漂亮的黑眼睛。而且,他还是个十分风趣,很有意思的人。 芮小容一点也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她知道他需要她,可是,难 道她不需要他么?和他在一起,芮小容不是没想过。可是,总觉着不太可能。因为 太愉快,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一样。现在,能感觉到他怀中那片温暖的空虚,真的 恨不得立刻去填满…… 芮小容停下脚步,转过脸去,很想回去找他,可是身后已经没有了动静。那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她叹了口气,这样也好,那么就不需要再后悔什 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