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芮小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后来又去过上野公园许多次,但是那人却始终没 再出现过。这让她感觉十分颓丧,但是,这种颓丧很快便消失了。那个年轻黑人和 以前的那几个男人一样,很快便被芮小容丢在了脑后,消失在那片模糊暗淡的混沌 之中。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游荡。 疾驰的电车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周围到处都是沉默的陌生人。芮小容坐 在那里,低着头看自己露在裙子外面的腿,忽然发现脚踝处有一条淡紫色的青筋。 这条青筋肯定是新长出来的,昨晚洗澡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昨天是她三十岁生日, 现在这条青筋就像是迟到的生日礼物,悄悄地提醒着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她伸出 手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忍不住涌出一丝感伤,发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正在乘坐的疾 驰的电车,开得很快,而轨道的尽头却是一堵墙。她能看见那堵墙已变得越来越近, 却无力让车停下来。 芮小容已经对这样的闲逛慢慢变得厌倦起来,可是,除了闲逛还能做些什么呢? 路上的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赶路,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地向前走。这让她看起来显得 有些怪异,但是并没有人对这样的怪异感兴趣。芮小容发现,与小镇相比,这里除 了一些表面的不同,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在来这里之前,芮小容还对生活充满 了期待。可是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要是在从前,这样的状态是会让人发疯的。 可是,她早已过了发疯的年龄,知道每过一天,痛苦就会变得淡漠一点,周而复始 的重复总有一天会让心情变得平静起来。现在,就连久未露面的森村也日渐变得理 所当然起来,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么? 晚上回家之后,芮小容正在卫生间低着头洗脸,忽然无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抬 起头,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脸。镜子里的那个人,脸上全是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 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那瞬间,她忽然觉得屋子里似乎有人来过,难道家里遭了小 偷?这念头让她忍不住哑然失笑。东京的治安状况一向很好,有时芮小容出门的时 候忘记锁门,也从没有发生过意外。而且,自己的那点家当都是每日随身带着的, 家里连一分钱也没有,难道小偷会对锅碗瓢盆有兴趣么?再说,家里看起来似乎也 没少什么东西。可是,有人来过这里的感觉却有点让芮小容坐不住了。她把屋子里 里外外仔细搜寻了一遍,终于在抽屉里发现多了一只信封。这只信封和当初森村留 下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里面的钱少了些。芮小容捏着信封站在那里,脊背上 忍不住一阵阵发凉。难道森村已经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他就住在附 近。自己在明处,森村却在暗处。那么,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是早就在森村的注视之 下了么?可是,芮小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森村为什么一定要躲起来呢?他这 么做要达到什么目的?芮小容觉得,要是这个目的真的存在的话,那一定是天底下 最荒唐离奇的事情。 为了不再错过与森村见面的机会,接下来的几天,芮小容一直没有出门。可是, 大半个月过去了,森村依然没有露面。不出门的时候,芮小容便无所事事地呆在屋 里看电视。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吵闹得厉害,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都在竭尽全力地搞 笑做怪——打扮得像卡通人一样夸张可爱的小女孩,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唱着, “よく考えてよ、お金が大事だよ”(要好好考虑一下呀,钱很重要哦)。 很快,芮小容便喜欢上了那个叫钱形金太郎的节目,里面大都是些生活穷困的 人,如何想法子省钱,用一万日元过一个月。然后由观众投票,每期选出一个最受 欢迎的人物。她发现这个节目非常受欢迎,在报名参赛的人选中,既有公司职员、 家庭主妇,也有女大学生,甚至还有过气的女演员。因为有高额奖金的吸引,许多 人为了引人注目,几乎到了搞笑的地步。日本人原本就有将日常生活艺术化的传统, 过穷日子的招数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有四点五席的房间三个人住的,也有用茶箱 当床,把牛奶瓶子扎在一起当凳子用。还有人用青草做汤、直接吃生米的。北海道 一个清秀漂亮的年轻女人,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做,吃的就不用说了,还种棉 花,甚至纺线、织布、做衣服。月末的时候,这个女人捧走了三十万日元的月度奖。 受这个节目启发,芮小容也开始精打细算过起了日子,那些省水省电的招数, 都是从电视里学来的。为了节省开支,她几乎不到外面买东西。以前总喜欢等到晚 上九点之后,到超市买打折面包,现在这个钱自然理所应当省下了。她买来面粉和 酵母,发面、蒸馒头,还擀面条。这些面食以前只是见母亲做过,自己并不会做, 开始的时候,面粉、酵母和水的比例掌握不当,蒸出的馒头不是发过了头,就是半 生不熟,手工擀的面条也常常下成了一锅粥。但是,芮小容一点也不气馁,依旧耐 心地一点点摸索。当初从小镇出来时,她还带来本《菜谱》。这是她带来的唯一一 本书,从小就不喜欢看书,现在却整天捧着菜谱认真地琢磨。 很快,芮小容便从中体会到了乐趣,发觉像买菜做饭这样的事,绝不能把它看 成是负担,而应该当成一种乐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面粉和水,其实也是有灵性的, 自有外人难以察觉的秉性,只要了解它的脾气,顺着它的性子打理,面团握在手中, 就像养熟了的小动物一样,乖巧、听话,任其揉捏。很快,她的手艺就变得像模像 样了。 芮小容想起小时候母亲都是自己动手腌咸菜,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也就用不上 了。母亲当初怎么操作的,芮小容倒也能记得个大概,她决定试一试,于是便趁着 菜场打折促销的时候买来萝卜,试着腌咸菜。萝卜切好了,用盐腌上,然后放在院 子里,在太阳底下晒。红心萝卜一大片晾在那里,引得周围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 眼睛里则藏着好奇,还有几分不明就里的敬畏,这让她越发来了兴致。很快,她不 仅学会了腌咸菜,还学会了炸油条、做松花蛋。早晨,喝着自己熬的稀粥,吃着自 己做的油条、辣酱咸菜,然后坐在门前的那块巴掌大的小院子里闭着眼睛晒太阳。 阳光从邻居家的那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的枝叶间落下来,落在芮小容的身上。 四周安静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暖恬淡的气息。她刚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是 光秃秃的,现在,青草已经茂密地长成了一片。谁家的孩子忽然从门前飞快地跑过, 一个女人懒洋洋地喊着那个孩子的名字,从后面走了过来。芮小容睁开眼睛,看着 院子里的这些红萝卜,忽然觉得有些委屈。这些天来,到底在做些什么呢?这么用 心地过日子,难道只是为了省钱么?或许,她真的需要有个男人了,需要那人品尝 她做的东西,为她叫好,为她感动。要不,她的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 芮小容照例去超市买菜,这时候的蔬菜虽然已不太新鲜,但最便宜,还顺便买 了一些海鱼,是最普通的マグロ(金枪鱼)。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应该怎么 做,是放进冰箱冻起来慢慢吃,还是腌成鱼干? 芮小容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没有锁,以为自己又是一时疏忽忘记锁门了。可是, 屋子里的灯是开着的,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有人正在里面洗澡。芮小容站在那 里,愣住了——森村回来了?! 芮小容说不清心里是喜悦还是悲伤,只感觉空落落的。一阵阵疲倦袭来,她倚 在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慢慢往下滑,终于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