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郑琰琰给顾怡宁的第一印象,便是——这姑娘好像有点傻。 沈旭的解释是,比正常人傻点,但比傻子肯定聪明。总体而言,还算是个正常 人。 那天,顾怡宁跟着沈旭,来到市中心一所大学。周五的下午,上海学生都回家 了,外地学生忙着谈恋爱逛街,也都走了。校园里零零落落的,夕阳透过树缝洒落 到地上,网眼似的。毕业两年再回来,没什么改变。顾怡宁倒无意来参观母校,纯 粹是沈旭的主意,说带她来见个人。 “一个很有用的人,绝对不虚此行。” 沈旭说到这里笑了笑。顾怡宁猜想这人必定与她拜托他的事情有关。沈旭还是 老样子。顾怡宁十年没跟他联络了。说是老邻居兼初中同学,可那时毕竟还小,无 非也就是个玩伴,谈不上什么交情。顾怡宁不擅于记人的长相,那天要不是沈旭突 然叫住她,她是无论如何认不出他来的。他风风火火地丢下一张名片,说有空找他。 结果没几天,顾怡宁便打了他的电话,约他出来喝茶。沈旭倒有些意外了。在他的 印象里,顾怡宁是个话特别少的人,也不大会主动跟人搭讪。他猜她是有事。果然, 她是真的有事求他。 “你在报社里做事,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个忙?” 一个月前,顾怡宁家的天花板忽然脱落,整块砸在她父亲的腿上,造成粉碎性 骨折。房子买了半年不到,还是新居,发生这种事情,很让人沮丧。顾怡宁是个较 真的人,第二天便去找这家房地产公司理论。谁晓得对方根本不予理睬,纠缠了几 次,烦了,还丢下一句:“有本事就去法院,看看最后谁倒霉!” 沈旭没想到顾怡宁是求他帮这个忙,差点脱口而出“我只是个小编辑,又不是 市长”,忍住了。他想顾怡宁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了。他 笑笑,心想着该怎么拒绝。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旧识,隔了十来年才见面的,又 是个小姑娘。沈旭朝顾怡宁看,见她模样比小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人高了,瘦了, 五官清秀了许多。是大姑娘了。她比他小一岁,大月生,他是小月生,所以是同一 届。 后来,当顾怡宁问沈旭——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沈旭回答,是因为想起读 书时有一次,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欺负,弄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午休时,她 带他冲到那些学生的教室,抡起裁纸刀,把他们的作业本划成一片一片。“很壮观 的场面啊——”他说到这里,朝她笑笑。她说她不记得了。他说,后来老师追究下 来,她一个人把责任全扛了。 “你这么仗义,我当然要报恩了。”他的神情,让顾怡宁吃不准是开玩笑还是 认真。 沈旭带顾怡宁走进学校礼堂。一个女生在弹钢琴。旁边还有几个学生和老师。 应该是钢琴兴趣班。弹钢琴的女生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弹琴的手雪白。 一曲结束,沈旭走上前,鼓掌。——有些突兀了。旁边人都朝他看。顾怡宁也 觉得他莫名其妙。沈旭变戏法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红玫瑰,双手递到那女 生面前。 女生抬起头,两只眼睛的距离本就远,因为错愕,更加分开了。嘴也张大了。 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手不知如何摆放,将落到额前的刘海朝后捋去。 “你、你是——”女生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很喜欢听你弹琴,非常喜欢。”沈旭微笑。 旁边人发出一阵轻轻的嘘声。连顾怡宁也觉得沈旭有些过了。话说得有些恶心 了。这女生长得并不漂亮,大约以往从未受过这般待遇,脸一下子红成了番茄。嘴 唇使劲地抿,眼睛眨了又眨,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沈旭上前一步,把玫瑰放在她手里,又朝她微笑。 “你好,我叫沈旭。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叫郑琰琰,会计系二年 级——很高兴认识你。”他朝她伸出手。 郑琰琰犹豫了半天,伸出手,与他一握。 回去的路上,顾怡宁问沈旭:“这个女生是谁?” “郑琰琰。” “我不是问名字——她是什么人?” “大学生呀。你的同门师妹。” 顾怡宁晓得他在逗她。索性不问了。沈旭朝她看,说:“先让我卖几天关子。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一周后,沈旭打电话给顾怡宁,说有客人要去医院看望伯父。顾怡宁心里隐约 猜到是谁,但在医院里见到郑琰琰时,还是有些意外。只隔了一周,这女孩看沈旭 的神情,便变得完全不同。自始至终都紧依着他,寸步不离,好像他是她的守护者 似的。沈旭说,去跟人家打声招呼呀。她便乖乖上前,叫了声“伯伯”。像个小孩。 沈旭又道,看病人要怎么做呀?她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沈旭嘴一撇。她似是想了 许久,忽地从手腕上脱下表,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临时来没有准备,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 顾怡宁见那是一只“萧邦”表,18K 镶钻。不由得吃了一惊。沈旭也是一怔, 有些意外了。床上的病人张大了嘴巴,朝顾怡宁看。顾怡宁又朝沈旭看。沈旭咳嗽 一声,对郑琰琰说:“嗯,这样,我们来拍一张照留念好了。来,你站到伯伯身边 ——一、二、三!” 照片拍得并不很好。郑琰琰的表情有些木,眼神更有些惊惶,像只无助的小兔 子。但这无碍于它成为报纸人物版的头条。主编本来还有些犹豫,但禁不起沈旭死 磨烂缠,到底是同意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惹出麻烦,你自己兜进。沈旭笑嘻 嘻地说,能惹啥麻烦,这是好事呀,给郑老板脸上贴金,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郑老板便是郑琰琰的父亲,也是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上海滩排在前十位 的富商。顾怡宁晓得这层关系时,已是几天以后了。报上那篇文章是沈旭的杰作, 将天花板脱落的事情轻轻带过,着重写郑琰琰来医院看望病人,慷慨解囊。“萧邦 表”被登在显眼位置,钻石熠熠发光。倒像是在给表做广告了。照片稍稍PS了一下, 郑琰琰脸上的青春痘抹去不少,光洁了,也漂亮了。表情原本是僵硬的,但换个角 度看,倒更像是沉痛了。顿时上升了一个层面。意义不同了。 “千金女一掷千金,为父行善不遗余力。”很吸引人眼球的一个标题。 接下去的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郑老板亲自来到医院,看望病人。并提出负 担所有的医药费。关于赔偿,他先开了个小数目,支票都带在身上了,准备好苦主 往上加码。照报上所说,天花板脱落似与公司无直接关系,但为善不欲人后,郑老 板是多年的生意经,这么大的公司,报刊杂志登广告要钱,慈善捐款赚人气又是一 笔钱,现在有这个机会一次搞定,似乎也不坏。郑老板记住了“沈旭”这个名字, 这人让他“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好发作。是个人才。当然那是后话。当务之急, 是把这件事搞定。搞得顺顺当当、漂漂亮亮的。 意外的是,顾怡宁拒绝了郑老板的赔偿。“我只想讨个说法,不是为钱。除了 医药费,我一分钱都不要。”脆生生的,让旁人大跌眼镜。 沈旭说自己是白忙了一场。“早晓得你什么都不要,我那么辛苦干嘛?”他故 意做出生气的样子。顾怡宁请他吃饭,在淮海路上的“傣妹”——上海出了名的廉 价火锅。乱七八糟叫了一堆,结账时一百都不到。沈旭喝了几瓶啤酒,大着舌头, 说,我还以为你会在“金茂”上请我呢。顾怡宁笑笑,说,我没钱,你晓得的,一 分钱赔偿都没拿。 沈旭朝她看了一会儿,说,你这人有点怪。 顾怡宁问他:“小学时候,我真的拿裁纸刀划过同学的作业本?” 他说,真的。她道,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他“嘿”的一笑,道,你记性真 差。她也笑笑,道,你晓得为什么我会找你帮忙?他说,为什么?她道,你猜?他 想了半天,说,猜不出来。 顾怡宁朝他笑。那一刻,两人都有些醉意了。顾怡宁瞥见沈旭前额几根白发, 想,这人真是少白头呢,小学时就有白头发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她自然不能告 诉他,读书时她坐在他后面,上课老是偷偷数他的白头发,一根一根的。她更不能 告诉他,其实那天找他帮忙,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他见面。他问她什么事,她当然不 能说没事,那几天满脑子都是父亲骨折的事,随口便说了。她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帮 上忙。意料之外的事。也好,又有了机会请他吃饭。 那只萧邦表,顾怡宁托沈旭还给郑琰琰。沈旭欣然答应。顾怡宁瞥见他脸上的 表情,想,这么做,是给他机会见那女孩呢——对于郑琰琰,顾怡宁是有些感激的, 还有些抱歉。她后来才晓得,这女孩是早产儿,不到八个月便出生了。郑老板把她 当心肝宝贝,格外地疼惜。沈旭应该是晓得这一层的,所以才会想出那个主意。打 蛇打七寸,攻的是要害。她托他的事,他倒是办得认真。顾怡宁想到这,心头甜丝 丝的。只是利用了那个女孩。 “等过几个月拿到年终奖,我再请你吃好的。”临走时,顾怡宁为再见留了余 地。 “好啊,我等着。”他道。 顾长荣坐在沙发上,埋怨女儿:“一分钱都不要,你倒是潇洒,反正骨折的是 我不是你,你做好人,我吃苦头!” 顾怡宁在厨房择菜,听父亲在客厅一遍遍地唠叨。出院都快两个星期了,这老 头儿兀自不死心,几次撺掇女儿再去找郑老板,把赔偿的事从长计议。家里条件不 好,女人死得早,男人收入又少,好不容易买套小两室,想尝尝新房子的滋味,偏 又碰上这倒霉事,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单位效益不好,正愁找不到人下岗, 麻烦事还在后头。女儿大学毕业没两年,工资连自己也养不活——多少该赔偿些的。 顾长荣絮絮叨叨,把这番话说了又说,恨不得自己变成女儿的模样,去见郑老板。 顾怡宁只当没听见。顾长荣到后来也恨了,丢下一句:“养了个怪胎!” 顾怡宁择完菜,拿拖把拖地。拖到顾长荣那里,叫他抬脚。他不理,说,腿伤 了,抬不起来。顾怡宁二话不说,把他的腿一扳,重重放在茶几上。顾长荣哎哟一 声,大叫,你对外头人倒客气,对自家人狠心得不得了。顾怡宁头也不抬,又把他 的另一条腿放在茶几上。顾长荣问,中午吃啥?顾怡宁说,面条,放两棵青菜,再 煎个荷包蛋做浇头,好吗? 顾长荣“嘿”的一声,说,当然好了,我哪敢说不好?这个家里是女儿说了算, 老子没地位。 “小么事”在顾长荣腿下偎着,它是条小野狗,被顾长荣从垃圾桶里捡了来, 取个名字叫“小么事”,是上海话“小东西”的意思。“小么事”又瘦又小,眼睛 水汪汪的,时常流露出孩子般的惶恐与依赖,尤其对顾长荣,几乎是一步也离不开, 整天腻着。两只耳朵像兔子那样长长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身上毛皮像得了癞疮, 斑斑驳驳的很难看。大约因为长相丑陋,所以刚出生便被遗弃了。顾怡宁说父亲, “对人不怎的,对狗倒有良心。”顾长荣也不理会,反正“小么事”也好养活,平 常不用管,上班时问肉摊小贩讨些碎肉碎骨,不用花什么本钱。 “女儿太凶,不像女儿,倒像老妈。养个‘小么事’玩玩,消遣消遣。” 顾怡宁从冰箱拿根火腿肠,剥了外皮,扔在地上。一会儿,“小么事”踱过来, 叼了便走。顾怡宁煎荷包蛋,听父亲在外面大呼小叫,说腿疼,又说没胃口,吃不 下饭。顾怡宁晓得父亲是在“作”。男人“作”起来,比女人更甚。顾长荣当了半 辈子的菜场管理员,整天跟那些菜贩子对仗,鸡鸡狗狗,东家长西家短,练得一张 嘴比女人更碎。说是管理员,其实便是菜场一个混混,还是不入流的。好处是买菜 有保障,谁也不敢短了他的秤。顾怡宁母亲在世的时候,每次去菜场,那些小贩都 叫她“顾大嫂”,双重涵义,顾大嫂的浑名是“母大虫”,顾怡宁母亲便是这样厉 害的女人。在单位里雷厉风行,家里也把男人管得死死的,还有女儿的学业,里外 料理得十分周全。一个窝囊男人,是该有个能干女人撑着才是。等妻子过了世,顾 长荣像陡然被抽去了脊骨,彻底散架了。原先不搓麻将的,也开始搓了,还酗酒。 整天混在外面,家不回,女儿也不管。亏得顾怡宁天生材料好,硬是靠着自己一步 步考上大学。偏偏顾长荣这两年又爱上了赌,把女儿工资捏在手里,有恃无恐般。 好几个朋友都劝顾怡宁,干脆在外面租房子算了,眼不见为净。顾怡宁本来也动过 这个脑筋,恰恰碰上天花板脱落的事,又搁下了。 顾长荣叫痛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顾怡宁有些心烦。她晓得父亲的腿已好得差 不多了。开验伤报告的医生是认识的,塞了些好处,把病情夸大几分。顾怡宁也找 路子,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父女俩出发点不一样。郑老板又不是傻子,真要追究起 来,你一个“普通骨折”写成“粉碎性骨折”,已是讹诈在先,绝讨不了好去。顾 怡宁一半是硬气,一半也是见好就收。免得难堪。 吃完饭,顾怡宁到楼下倒垃圾,听旁边有人吹口哨。她不用回头,便晓得是谁。 故意不去看,径直要上楼。被那人拦住。“喂!”李东穿一条黑背心,胸口肌肉似 巧克力般,齐齐整整地鼓出来。嘴里叼着牙签,头发新染成金黄色,一根根钢丝般 戳向天空,像只鸡冠。顾怡宁本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笑:“瞧你那副模样— —” 李东把手插在裤袋里,问她,吃过饭了?她道,嗯。他道,本来还想请你吃饭 的,来晚一步。她晓得这是虚话——他必定在楼下站了半天了,她要是不下来,他 只怕要等到晚上。她不拆穿他,顺着他的话头说,谢谢哦,心领了。李东摸摸鼻子, 又朝她看,问,你爸爸还好?她道,还好。他道,你让他收收心,街口那个地下赌 场,太乱,小心出事。 顾怡宁听了一惊,道,地下赌场?他点头,道,嗯,上月新开的,里面乱得很, 你让他小心点。说完便要走,脚尖在地上碾了个圈,眼睛朝顾怡宁瞟。顾怡宁皱着 眉,待他转身了才醒觉,叫住他,说声“谢谢”。李东手一挥,道,谢什么,自己 人。——后面这句“自己人”讲得有些犹豫,是怕她生气。顾怡宁没说话,转身上 楼。李东“哎”的一声。她回头,问,怎么?李东摸了摸头,问,就走啦?她道, 你还有事?他呆了半晌,摇头道,没事。 回到家,顾怡宁把自己的工资卡要走了。顾长荣不敢不给,嘴上唠唠叨叨,说 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赚钱了就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小么事”一旁扬起头,朝顾 怡宁叫了两声。顾怡宁从皮夹里抽了两张钞票出来,放在茶几上,“这礼拜的生活 费,用完了再问我拿。”顾长荣“嘿”的一声,“真把我当小孩了。”顾怡宁不理, 又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上班?” 顾长荣请了两周病假,早过了。这阵子拿的是年假。菜场离家不过一刻钟的路, 他也懒得动。顾怡宁给父亲下了通牒:最迟后天,给我上班去。——上班也是混日 子,但总比待在家里好。顾怡宁晓得李东不会骗人,地下赌场,听着便让人头皮发 麻。 这时手机响了。顾怡宁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有些惊讶地,接起来:“喂?” “是我。”沈旭的声音。 “哪位?”顾怡宁故意道。 “是我呀沈旭——不是给过你名片的嘛。” “啊,抱歉抱歉,我没把你号码存进手机里。不好意思哦。” 沈旭说请她吃饭,这周日晚上,张江园区新开的一家傣妹火锅。“你不是喜欢 吃火锅嘛。”他道。 顾怡宁挂掉电话,想这人也好笑——她请他吃火锅,就表示她一定喜欢吃火锅 了?没道理嘛。她走到阳台上收衣服,嘴里不自觉地哼起歌来。顾长荣一旁见了, 道,刚才还是乌云密布,一下子就多云转晴了。顾怡宁没理会,把衣服抱到他跟前, “喏,反正你也没事做,叠衣服吧。” 周日下午,沈旭又给她打电话,问,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是吧?她道,我不晓 得,你来接我啊。话一出口,便有些脸红,想自己也忒皮厚了些。他真的问她地址。 她犹豫了一下,索性告诉他了。扭扭捏捏反而不好。一会儿挂了电话,心开始打鼓, 想,他别来才好,倒有些尴尬了。又想,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不来就是失礼了。 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期待的。 半小时后,他给她发短信:我到了,在你家楼下。 顾怡宁拿了包,飞快地奔下去。到二楼时停了下来,整整衣服,调整了一下呼 吸,再缓缓地走下去。见他站在树下发短信。她走近了,“嘿”的一声。他抬起头, 笑道,吓我一跳。她道,你还真来了?他道,你不是让我来接你吗?她道,跟你开 玩笑的,抱歉,害你跑一趟。 他道,客气啥,这点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 吃饭时,她问他,怎么想到请我吃饭了?他道,请客还要什么理由,想见你了 呗。她听到后面那句,心里一跳。沈旭又道,最近怎么样?她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呢?他道,一样,混日子。 两人寒暄了几句。她偷偷朝他看,两人目光相接,笑笑。菜陆续地上来,各自 涮自己的锅。顾怡宁想,这人半天也不吭声,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又不好多问。心 里是盼着他其实没事,纯粹是想见她。顾怡宁这么想着,心不由跳得飞快。瞥见他 拿了片牛肉放进锅里,牛肉遇热卷成一团,他用筷子去挑,却笨手笨脚,怎么也挑 不开。她帮他挑,很快便挑开了,夹到他碟里。他说声“谢谢”。她笑了一下,道, 客气啥,这点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是学他之前的口气。他拿筷子调个头,在 她头上轻轻一敲。“小朋友,不好学大人讲话的。” 这动作有些亲昵了。顾怡宁一愣,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他也察觉了,干咳一 声,低头吃碟里的牛肉。两人沉默了几秒钟。他忽地问她:“你晓得我外婆是广东 人吧?” “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我说句广东话给你听,好不好?” 她点头。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看着她,说道:“我——中意你。” 顾怡宁心猛地跳了一下,像陡然被什么撞了一记。想装作没听懂,脸却不自禁 地红了。他朝她看。她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的瞳孔里有她——竟是一副受惊的神 情。她暗骂自己,很没有出息呢。心头却像夏日里吃冰激凌,凉凉甜甜,惬意得很。 他问她,听明白了吗? 她摇头,说,不明白,中意是什么意思? 真不明白?他问。 真不明白。她道。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中意,就是‘请你吃生活’的意思。”说 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砸了个“毛栗”。 锅里的热气一点点升上来,慢慢晕开,薄纱般。周围明明嘈杂得很,不知怎的, 竟又似安静极了,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顾怡宁想说话,一 张嘴却不听使唤,光顾着吃了。锅里的东西涮得差不多了,她又放了些新的下去。 拿筷子搅啊搅的。不敢看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做贼似的。想笑,使劲地抿住,嘴 角肌肉都快抽筋了。 这是不是就叫两情相悦呢。那一刻,她有些甜蜜地想。 沈旭后来告诉顾怡宁——他那次之所以帮她,就是因为喜欢她。 “不信你换个男的试试,要不然换个长得丑的,看我还会不会这么卖力?” 顾怡宁问他,那次的事,有没有给你惹麻烦?他说,没有。她道,郑老板没派 人把你做掉?他道,派了个杀手,被我反过来做掉了。两人都笑。 沈旭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她,“当然麻烦也不是没有——” 顾怡宁接过,见是长长的一排短信,“你在干什么?”“你吃过饭了吗?” “上班累不累?”“晚上几点睡觉?”诸如此类的一些问候语——落款是郑琰琰。 顾怡宁笑笑,又把手机还给他。 沈旭说,这小姑娘烦得很。顾怡宁道,谁让你先去惹人家?他道,还不是为了 你?你以为我想啊,又不是什么天仙。顾怡宁嘲他,要是天仙,肯定就不嫌烦了, 是吧? 沈旭找了个时间,约郑琰琰出来。那天,顾怡宁再次见到了这女孩。Dior的粉 红色小礼服,Gucci 高跟凉鞋,还有LV手袋。一身名牌。顾怡宁猜想是她妈妈替她 打扮成这样的。好看是好看,也贵气,只是太成熟了,不适合学生。喝咖啡时瞥见 她手上的戒指,竟是Cartier 的新款。沈旭也察觉了,趁她上厕所时,对顾怡宁说, 小暴发户一个,没啥品位。 顾怡宁倒有些同情这女孩。她显然没意识到这次约会,其实是沈旭对她的最后 摊牌,意思就是“我把女朋友也带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是那样单纯的一 个人,浑浑沌沌,竟还有些喜气洋洋的。顾怡宁看得出,她对沈旭是依恋到了极点, 一刻也不愿离开他。沈旭去厕所的时候,她坐立不安,两只手放在胸前交叉着,局 促得很。顾怡宁朝她笑,她也笑,只是目光不住地飘向厕所那边。顾怡宁心里叹了 口气。 她叫顾怡宁“师姐”,是沈旭提议的。她说话带些娃娃音,吐字不大清晰,声 音是往里收的。往往要沈旭翻译了才行。二十来岁的人,连寒暄也不会,没话时就 那么呆呆坐着,像个小孩。顾怡宁问她,国庆节出去玩吗?她说,嗯,爸爸带我去 欧洲。顾怡宁又问他,有男朋友了吗?她飞快地朝沈旭看了一眼,说,没有。沈旭 说,琰琰这么讨人喜欢,学校里一定有很多人追。 郑琰琰一愣,随即重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 顾怡宁觉得沈旭这招行不通,对付这样的女孩,旁敲侧击是没用的,要直截了 当。沈旭说,是啊,看来不狠下心来不行啊,这小女人有点拎不清。 他说到做到,隔天便把这事给办妥了。顾怡宁问他,顺不顺利?他道,快刀斩 乱麻,干净利落。顾怡宁又问,她怎么样?他道,也没怎么样。顾怡宁说,是不是 挺伤心?他“嘿”的一声,道,伤心也没用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皇帝老子也没 法子。 他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让顾怡宁觉得很欣慰。 事情的转折是在国庆节后。顾怡宁的生日也在10月里。生日那天,沈旭亲自为 她做了个提拉米苏,照着食谱做的,材料货真价实,比店里卖的要扎足。味道是逊 了点,不过胜在有心思。吃完饭,沈旭说送她一件生日礼物。自己人不搞惊喜那套, 当场买好,实惠又称心。两人顺着淮海路一直逛,进了家钟表店。沈旭说,给你买 块表吧,瞧你手上那块“卡西欧”,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顾怡宁也觉得好,便说 买块“精工”或是“西铁城”。挑了半天,也没定下来。 沈旭让她慢慢挑,自己踱到一边,随意看柜台里的名牌表。 很快地,他看到了那款“萧邦表”——郑琰琰手上的那款。他低头看价格。顾 怡宁走近了,也看到这款表。两人抬起头,对视一眼,都笑了笑。那刹间,顾怡宁 从沈旭眼里看到些东西,一阵烟似的,夹杂着什么,倏忽便飘了过去。很轻,悄无 声息地。后来,当顾怡宁回想起这天,便觉得一切其实都是有征兆的。又或许,人 生是那般的诡异,充满了许多变数。像山间赶着的羊群,鞭子轻轻一挥,进了这条 道,再一带,又入了那条道。完全不由自主的。 不久,沈旭下班途中,被几个流氓截下打了一顿。应该是专业打手,攻的不是 要害,不致命,却很痛。像腋下、脚踝、手指什么的。表面还看不出伤。顾怡宁吓 坏了,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有啥看的,骨头没断,也没出啥血。顾怡宁停了停, 问他,是不是郑老板?他“嘿”的一声,道,没凭没据,天晓得了。顾怡宁心里叹 了口气,想新仇旧恨,这是合在一起算了。 意外的是,几天后,沈旭又约了郑琰琰。先喝咖啡,再看电影。顾怡宁作陪。 这样的三人搭配多少有些奇怪。顾怡宁问沈旭,怎么回事。沈旭解释,这叫“软着 陆”。好比喝多了白酒,不能马上停下,一停更要坏事,来点啤酒黄酒之类的低度 酒,过渡一下比较好。顾怡宁想起那天他说的“快刀斩乱麻”,满脑子的问号,忍 住了没开口。 郑琰琰倒是很开心,照例又是紧依着沈旭,眼底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看电影 时,她一屁股坐在沈旭和顾怡宁中间,像是活生生的两人的楚河汉界。吃饭时还拔 沈旭头上的白发,拔了一根又一根,人来疯似的。沈旭也不拒绝,就那样乖乖随她 摆布。顾怡宁忍不住了,回家的路上,便说这女孩“没心没肺,傻乎乎的”。沈旭 微笑着不置可否,听她说多了,冲一句“你跟这种女孩有啥好计较的”。顾怡宁说, 不是我跟她计较,是有些想不通。他道,想不通什么?她道,看情形好像是你们俩 约会,我在旁边做电灯泡似的。话一出口,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有些慌 了。沈旭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说,不要瞎讲! 郑琰琰要了顾怡宁的手机号码,没事便与她联络,一口一个“师姐”,听得顾 怡宁别扭极了。她猜这女孩也轧出了苗头,倘若要跟沈旭多接触,势必先要与她熟 络。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大,让不谙世事的女孩也变得精明了。 这种情形又延续了一个月。沈旭被派去青岛培训两周,期间只打来一个电话, 说是培训任务紧,没空。好不容易回上海了,又是几天没音讯。人间蒸发似的。倒 是郑琰琰约她去看电影。那天下午,郑琰琰带了个保鲜盒,打开——是一块提拉米 苏。 “不是买的,是沈旭亲手做的,昨天是我的生日——师姐,我特意给你留了一 块。” 这种示威虽说笨拙,却着实有威慑力。顾怡宁愣了半晌,拿刀叉吃了一口,味 道较之前大有进步,面粉和奶油的比例对了,吃起来不会“沙沙”地往下掉粉。可 见是花了心思钻研。 她不动声色,等着那男人的说法。几天后,沈旭羞答答地打来电话,语气像个 小媳妇,越说越轻,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都有泣音了。顾怡宁拿着听筒,竟觉得好 笑——好像委屈的是他似的。起初的愤怒倒是没了,一点点沉下去,平息了。再一 想,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曾海誓山盟,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呢。他实在不必如此 的。她打断他的话,用和缓的口气说道:“我明白的,祝你幸福。再见。” 挂掉电话,顾怡宁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一动不动。雕塑似的。顾长荣瞧女儿的 模样,不敢惹她,进屋睡觉去了。“小么事”也识趣,乖乖地蹲在脚下,一声不吭。 顾怡宁抬头瞥见墙上的年历——从再次相逢到现在,原来才过了半年不到。那 句“我中意你”好像还在耳边,一眨眼的工夫,已是分手了。这般来去匆匆,连个 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她。 又想起那次,他说“软着陆”,当时还以为是指郑琰琰。现在才晓得,说的竟 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