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快便是过年了。顾长荣原说要回苏北老家,问女儿回不回。顾怡宁没这个心 思,不想动。顾长荣索性也不回了。乡下其实也没剩什么亲戚,都是些远得连辈分 也搞不清的,跟陌生人差不多的。讲起来总归是上海人,回去一趟多少还要花销些, 没啥意思。 年夜饭是在家里吃。顾长荣一年到头也只有这时才像个父亲。一大早便去菜场 买菜,那些小贩见到他,一口一个“爷叔”叫得亲热,秤自然是掐得满满当当,一 点水分不含的,东西还新鲜。回到家便杀鸡宰鱼。顾怡宁要帮手,他还不让,说, 你玩去吧玩去吧,我来弄。顾怡宁说,我又不是小孩,玩啥。顾长荣说,那就去逛 个街买件衣服什么的,大过年的。顾怡宁说,只有小孩过年才穿新衣服。顾长荣说, 你本来就是小孩,没结婚都是小孩。 顾怡宁走下楼,小区里到处挂满了灯笼和贴画,花花绿绿,很有节日的气氛。 大白天的已经有鞭炮声了。她预备去超市买瓶酒。老头子嗜酒如命,可平常也喝不 上什么好酒,都是零拷的,真作孽。走到小区门口,见街对面拉出一副对联:“老 房子,老乡亲,老死也勿搬;不要钱,不要命,不信你试试!” 对联拿毛笔写在白色的被单上,两端挂在电线杆上,风一吹,浩浩荡荡的倒也 颇有气势。虽说言语粗鄙,但胜在意思清楚,一目了然。这附近原本是城乡结合部, 后来房产商开发了几个新楼盘,绿化一弄,高级会所一造,房价便慢慢升上去了。 唯独边上这条街,毒瘤似的,小卖部美发店洗脚店,乱七八糟凑在一起,与周围的 环境很不相称。房产商动了不少脑筋,要打造一个新型社区,像古北、联洋、碧云 那样的。成气候了,房价才能抬得更高。偏偏就是有几家钉子户,死也不肯搬。你 催得越紧,他钉得越牢。吃了秤砣似的。 围观的人很多。嘻嘻哈哈的。顾怡宁不喜欢凑热闹,快步走了过去。到超市里 买了瓶“剑南春”,出来,忽地手一松,那瓶酒已被别人拿去。她吃了一惊,再一 瞥——是李东。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碰上强盗了呢。”她拍着胸口说道。 李东笑,“强盗才不会抢酒,直接抢你手里的皮夹子了。” 两人往回走,又看到那副对联。李东说,这帮人早晚吃亏。顾怡宁道,你怎么 晓得?他道,上礼拜闹得最凶的那个,已经少了根手指头了。顾怡宁一凛,道,真 的?李东道,再闹下去,就要斩大腿了。顾怡宁忽地停下脚步,问他,你怎么晓得 的这么清楚? 他避开她的目光,摸了摸头,随即又拿了支烟出来,叼上。 “我好歹也是个小老板,你晓得的,财务公司嘛,江湖上的事情都要了解一些。” 他道。 顾怡宁盯着他。他嘻皮笑脸地说,脸都给你看红了,怪不好意思的。她没好气 地问他,你很空吗,老跟着我干嘛?他耸耸肩,道,我倒是真的很空,只要你不嫌 烦,我可以跟你一辈子。 “你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你整天游手好闲也不管,不怕你把公司败光?” 她听他说过,他开公司的钱都是他爸爸给的。他不是读书的料,高中毕业就出来混 了,名片上印的是“某某财务公司总经理”。店面位置倒还不错,在虹桥开发区一 个高级写字楼。 “我爸压根没指望我赚钱。公司是送给我玩的,随便怎样都行,只要别闯祸。” 他道。 “你爸对你要求可真高——哎,你会不会是李嘉诚的儿子?”她嘲他。 她说着,从他手里拿下酒,大步往前走去。他在后面叫:“看不起人啊,看不 起我们这种落后分子是吧?”路过的人听了,都朝他看。又朝顾怡宁看。顾怡宁加 快脚步走了。到了自家楼下,气喘吁吁的。一回头,见他还跟在后面,手插在裤袋 里,离开两三丈远,不敢走近。 “你上去了,还下来吗?”他远远问道。 顾怡宁忍不住好笑,想这小老板怎么讲话像白痴一样。也不回答,“噔噔”上 了楼。顾长荣在厨房拔鸡毛,脸上兀自沾着几滴鸡血,瞥见女儿手里的酒,一愣, 有些扭捏起来:“哎,买这个干啥——” “你说干啥,总不见得当料酒咯——”顾怡宁把酒放在桌上,系上围裙,转身 便从水池里拿起鱼,重重一摔,把鱼摔晕了,开始刮鳞。顾长荣眯着眼,看了她半 天,“嘿”的一声,说:“还是女儿好啊——” 除夕夜,父女俩一边吃饭,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冷盘、 小炒,正中放一锅热气腾腾的“腌笃鲜”。“小么事”在桌下打转,身上穿了条红 呢子的狗背心,倒也颇有过年的意思。顾长荣从汤里捞了块火腿肉,放到它面前, “过年了,也给你吃点好东西。”“小么事”叼了火腿,朝主人轻轻呜了一声,显 得很是开心。 顾长荣打开“剑南春”,自己先倒了一杯,问顾怡宁:你也来一点?顾怡宁摇 头,开了罐可乐。顾长荣喝了一口,啧啧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是好啊。有酒味。” 顾怡宁问,那你平常喝的那些呢,没酒味吗?顾长荣道,那些哪能算酒啊,跟 这一比就跟汰脚水没两样。顾怡宁“嗤”的一声,道,汰脚水你还喝得起劲?顾长 荣道,嘴巴淡,没办法。 零点时,鞭炮声响彻夜空。顾长荣睡了。顾怡宁趴在沙发上,翻看手机里的贺 岁短信。都是些热闹的吉利话,朋友间转来转去——居然还有沈旭和郑琰琰的。顾 怡宁挑了条精彩的,给他们转发回去——自上次那通电话后,几个月没联系了,本 想把号码删了的,想想还是算了,也不用绝到这个份上。他那份报纸是时常买的, 也看他写的专栏文章,文笔是越来越好了。顾怡宁想,也不晓得他和郑琰琰怎么样 了,该是情投意合吧。郑老板想必会反对,可天下的父母没一个拗得过自己的子女, 最后只怕还得妥协。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隔着窗帘,亮光一阵接着 一阵。拿被子塞住耳朵,还是吵。原先想借睡觉当个记忆的逃兵,现在落了空,失 眠的夜晚,有些东西像水里的绿藻,慢慢浮上来,先是一点一点,再是一大片一大 片,铺天盖地的,怎么也掩不住。 第二天,顾长荣大清早便出门了。顾怡宁拿饭泡了水,就着隔夜的菜吃。大年 初一有传统说不能吃泡饭,否则一年到头都发不了。也不管了。等到中午,顾长荣 还没回来。想,总不至于大年初一就去赌吧?——心里晓得必定是这样。昨天好不 容易收了性,今天还不连本带利玩个够?索性也不等他了,又独自吃了中饭。 到了下午,隔空听见远处有人尖叫,嘈杂得很。接着,是几道冲天的火光,伴 着轰轰的响声。想,难不成白天就放烟花?又过了一会儿,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 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乱。听见消防车的鸣笛声,忙冲到窗前,见那片火光冲到半空, 黑烟滚滚,都有些蘑菇云的景象了——正是小区外那条街的位置。脑子里电光一闪 ——老头子常去的地下赌场,不也在那里? 顾怡宁飞也似地冲下去。失火的是一家美发店,几个消防员正拿高压水管在灭 火。房子已烧得不成样了。门前许多人围观。已经抬了几具尸体出来了。里面还有 人,隐隐有哭喊声。一个女人几次要冲进去,说要找她老公,被旁边人死命拉住。 女人哭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发不出声了,虚脱了。一会儿,消防员抬了架尸体出来。 女人上前掀开白布——只剩下半张脸还看得清,认出是自己丈夫,当即昏死过去。 顾怡宁不停地打父亲手机,没人接。那一瞬,脑子空得什么也不剩下了,只听 见“咚咚”的心跳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身后响起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顾怡宁!”有人叫她。 顾怡宁飞快地转身,见李东扶着顾长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顾长荣脸上几抹 焦黑,头发乱蓬蓬的,额角还在出血。顾怡宁先是一愣,随即一颗心砰的落地,都 想哭了。 “阿爹娘啊,吓煞我了——”顾长荣看到女儿,抽抽噎噎地叫起来。 顾怡宁没想到,沈旭会来看望父亲。 顾长荣应该是吓傻了。火灾过后好几天,他兀自没回过神来,张嘴便是“着火 了,着火了”。顾怡宁带他去看中医,开了些定神的药。沈旭来的时候,炉上正在 煎药。厨房门关着,不能被老头子看见炉火,要不然又是一通惊吓。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顾怡宁倒了杯茶给沈旭。他说声“谢谢”,问伯父 身体怎么样。顾怡宁说,还好,休息一阵就没事了。她忽地想起,上次也是父亲受 了伤,他来探望。这大半年来,老头子也是命运多舛。她朝他看,好像瘦了些,下 巴那里都尖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干坐着有些尴尬,顾怡宁索性给自己也 泡了杯茶,又拿了些开心果、小核桃出来。 李东也来了。两个男人打了个招呼,沈旭便说要走。顾怡宁送他出去,再进来, 瞥见李东似笑非笑的神情,嘴里唱,“再见亦是朋友——” 顾怡宁没睬他。猜想定是父亲告诉他的。火灾后,老头子与这人的关系陡然上 升了一个台阶。以前下楼倒垃圾撞见他,总要痛斥一声“小流氓”。现在救命之恩 大过天,完全不计较了。她成日里烦他跟着,可那天要不是他在她家附近晃悠,也 不会凑巧碰到老头子在火场里挣扎,拚着命地救了他出来。现在李东敢堂而皇之地 上门了。拿探病作幌子,师出有名。只不过见了顾怡宁还是有些顾忌,“抖抖豁豁” 的。顾长荣一次说他,你怕她做啥,她又不会吃了你!李东道,我属老鼠,你女儿 多半属猫。顾长荣便笑,说,你老懂经的,我女儿属老虎,也算猫科动物。李东便 “嘿”的一声,在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拍,叫起来:“我说嘛!” 火灾后,那些死者家属闹到法院,说火灾是房产商搞出来的花样,为了就是逼 他们搬走。没凭没据的,法院自然不理。网络上倒是传得沸沸扬扬,瞎猜的乱编的, 贴子挂了长长几页。居然有记者找到顾长荣——后来顾怡宁才晓得,原来老头子是 唯一的生还者。也是他命大,出来上了趟厕所,避过了火势最大的那段。美发店门 面不大,但里头九曲十八弯,拿门板隔得七零八落,老虎机、轮盘赌、麻将室,居 然连贵宾间也有。怕警察查房,门从内反锁,还上了门栓,火势一起,那些赌棍们 逃都来不及。 顾长荣说他听到纵火者说话。顾怡宁吓了一跳。 “瞎讲!” “真的,不骗你。我在厕所里听到的,两个人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一 个说,这边再倒点,一个说,差不多了,打火机给我。” 顾怡宁劝父亲别蹚这个浑水,没好处的。顾长荣说他有分寸,让女儿放心。可 转过身便与记者聊了半天。那名女记者得宝似的,欢天喜地地走了。 几天后便见了报。文章写得很巧妙,把之前的钉子户事件稍稍带了一下,着重 写火灾。没有一点主观臆断,都是目击者的转述,分寸把握得很好。读者可以凭想 像力去猜。这份报纸谈不上主流,但销售量也过得去——很有吸引力了。 顾怡宁叮嘱父亲尽量少出门。“省得惹麻烦。”凭心而论,她是有些烦那个记 者的。虽说隐去了父亲的名字,但说“生还者”——全上海滩都晓得这场火灾只有 一个生还者。太明显了。那些苦主都跑到房产公司门口去静坐了。原先对联上的字 擦了,被单洗得干干净净,拿红笔写上大大的“杀人偿命”,挂在公司门前的树枝 上。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第二天,顾怡宁陪父亲去医院复诊,半路上被人扔了个臭鸡蛋——应该是个恶 作剧。否则扔的会是硫酸桶。顾长荣额头起了个包,到医院搽了药。顾怡宁瞥见老 头子的狼狈样,本来想啰嗦两句的,忍住了没说。回去叫了辆出租车,路上顾长荣 一直恹恹的,也不吭声。顾怡宁晓得父亲是吓坏了。带他去玉佛寺烧了炷香,捐了 一百块钱。 “这是不凑巧,有人好好的走在路上,还被花盆砸到呢——没啥。”顾怡宁安 慰他。 事情还没完。两天后,顾怡宁在报上看到沈旭的文章。题目是《什么是真相》。 “……顾老先生作为一个赌徒,耳聪目明是肯定的,能从火海中逃生,运气也 是毋庸置疑的。他今年两次大难不死,且每次都能掀起波澜……”顾长荣自出生以 来,照片还是第一次上报纸,大人物似的。顾怡宁想不起几时曾把父亲的照片给过 沈旭,还有——X 光片。文章指顾长荣曾贿赂医生,为的是多索要一些赔偿。“… …警方已确定这次火灾非人为造成,可顾老先生的一句话,使得死者们家属不离不 弃,硬是要讨个说法……当人们被‘为富不仁’的惯性思维所牵制时,是否想过, 其实事情本身有无数种可能性。富有富的想法,穷有穷的目的。既然真相藏在云里 看不清楚,那不妨用一些看得清楚的东西来说明问题。” 文章的下方,顾长荣的腿骨X 光片和验伤报告被放得很大——拍片结果是“骨 折”,验伤报告上却是“粉碎性骨折”。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银行的转账单,日期 是去年8 月,也就是天花板事件发生的两月后。户名是“顾长荣”,金额是十万元。 顾怡宁把报纸扔到父亲面前。顾长荣先是抵赖,禁不住女儿再三追问,终于承 认了,“我是找过那个姓郑的——我是想,要一点是一点,我的腿不能白挨一下— —”越说声音越轻,到后来都像蚊子叫了。 顾怡宁觉得脑子发涨。难为情得要命,都想撞墙了。报纸上那些文字,像一只 只黑蜘蛛,张牙舞爪,几乎要向人袭来。 又想,这是份厚礼呢,毛脚女婿上门,有了这篇美文,郑老板再怎么不待见, 这会也该心花怒放了吧。沈旭上周来探病,其实该叫“探路”才对。那张照片,该 是趁她不注意时拍的,有些仓促,老头子脸都没对着镜头,眼睛朝旁边斜着,一只 手还在抠鼻子——有些猥琐的模样。 原来“再见亦是朋友”真的只有歌里才有。生活中不可能。顾怡宁不晓得沈旭 这么放得下,换了她,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决绝。真是一门心思要断得干干净净了。 别说朋友,只怕下次见面会忍不住请他吃耳光。顾怡宁想到这,竟有些想笑了。只 是鼻子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瞥见父亲在看自己,忙拿纸巾掩住,张大嘴巴,做 出打喷嚏的样子。 李东说要找道上的朋友教训沈旭,替顾怡宁出气。“你自己说吧,斩他一条腿, 还是一只手?” 顾怡宁没心思理他。顾长荣这几天变得有些唠叨,“为啥我说的话,警察就不 相信呢,明明有人放火,我没骗人,汽油味我都闻到了,吓得我一泡尿差点尿在裤 子上——你说,这是不是叫‘人微言轻’?”老头子冷不丁冒出个成语。李东在旁 边笑起来,说,爷叔你学问老好的。 “小么事”踱到顾长荣身边,朝他摇了摇尾巴。顾长荣剥了些瓜子肉,蹲下身 子,放在手心里。“小么事”舌头一卷,瓜子肉便进了肚子。 顾怡宁劝父亲别多想。“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过日子就是了,管 别人怎么想呢——我看赌场烧了也好,干净,让你以后没地方赌去。” 顾长荣说女儿,“好多条人命呢,不作兴这么讲话的。” 顾长荣拿来年夜饭剩下的那半瓶剑南春,倒了一杯,一口喝干。怔怔地,盯着 五斗橱上女人的遗像,看了足有两分钟。半晌,打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明天 上班去——不混日子了。” 顾怡宁在百货公司给父亲买了件羊绒背心。原价一千出头,打完折三百五。挺 划算。想着过年也没给老头子买啥东西,就当是压惊。临到家时,又特意去菜场弯 了一趟,预备当众秀一下毛背心,让老头子脸上有光。走进去,没见到人,正纳闷 间,几个小贩急急地跑来告诉她:“你爸被几个警察带走了!” 公安局刑侦人员在火灾现场找到一张烧焦的纸片,上面的字迹很模糊,经技术 还原后,确定是一张借条。“……借人民币五千元整……”除了这几字勉强能看清, 还有下面的落款——“顾长荣”。这张纸片与几个烟头在厕所马桶边被找到,经多 方勘查,警方认定这里是火灾的第一现场,怀疑顾长荣企图在厕所烧毁借条,引发 火灾——这才是火灾真正的起因。 事情发展得比想像中要快得多。借条上的笔迹,经专家比对,证实与顾长荣的 笔迹完全相符。同时,警方调出顾长荣的档案,发现他有前科。十年前与邻居赌博, 因输钱而动手打人,将对方打成脑震荡,缝了二十多针,拘留了两个月。又找了原 先街道的负责人调查情况,证实顾长荣一向劣行不断,酗酒、赌博,动不动就打老 婆、女儿——十足是个二流子。 警方以纵火罪向检察院提起公诉。那几天,顾怡宁借来一大堆法律书籍,想找 出案件中的漏洞,帮父亲翻案——后来,当她再回想起这些时,便觉得自己是笨到 家了,脑子被枪打过了,居然做这么无聊的事。可以做的事很多,哪怕找人劫狱也 比这强些。 顾怡宁与律师反复交流,觉得这案子不是没把握。单凭那张借条和火柴,未免 有些太武断了。那名律师也是刚从大学毕业,血气方刚,急性子,讲话还有些口吃。 顾怡宁出不起钱请大律师,只好找了他。两个年轻人都对案子充满信心。那律师甚 至还打了包票,“要是不赢,我把钱退给你。” 顾怡宁去探望父亲时,劝他宽心。“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怕什么。” 顾长荣说他不怕。“我想过了,要实在不行,我就装神经病——神经病不用判 罪的呀,对吧?连招数我都想好了,从马桶里捞屎吃,拿头撞墙,见人就打自己耳 光,再不然就对着狱警小便。” 顾怡宁忍不住笑,“这样就算不坐牢,也要被关到神经病医院去的。” “神经病医院总比监狱好。” “要装一辈子呢,天天从马桶里捞屎吃,你受得了?” “开始捞两天,后来就不用天天捞了——神经病也会康复的呀。” 父女俩在拘留所里开起了玩笑。顾怡宁瞥见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刀刻似 的,那一瞬,忽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老头子要真坐了牢,她也不想活了。顾怡宁 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太多虑。老头子运气好得很,那么大一块天花板掉下来,也 只是砸到脚踝;火灾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就他活下来了——这一关肯定能过去。 顾怡宁到庙里看香头。点了炷香,插上。和尚看了,说香头连成一条线,直冲 上天。是个好兆头。旁边还有几个看香头的人,也说这炷香不错。 出庭那天,顾怡宁早早便到了法庭,与律师聊了一会儿。律师是第一次正式上 庭,里面穿了件红衬衫,说是讨个吉利。两人心里都紧张,嘴里半咸不淡地说些安 慰彼此的话。到了开庭时间,审判长等一些工作人员陆续进来了。又来了些旁听的 人,零零落落地坐了几排。顾怡宁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顾长荣还没到。 “难不成警车也会堵车?”律师在一旁说。 她笑笑。两只手放在胸前搓着,一会儿,手心竟湿了。这么冷的天,鼻尖居然 也冒汗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律师朝她看,说,放轻松。她点头。又过了一会 儿,人还没到。在场的人都有些纳闷,交头接耳。顾怡宁不停看表。律师说,今天 是周一,说不定警车真的也会堵车。 这时,一个人快步走进法庭,对着审判长耳语了几句。审判长露出惊讶之色。 很快,宣布暂时休庭。 顾怡宁被一个工作人员请了出去。那人先劝她冷静,随即告诉她——顾长荣所 乘的那辆警车,路上发生交通意外,顾长荣以及负责押送的两名警察,当场死亡。 日子依然是一天天的过。家里少了个人,只剩下顾怡宁一个。静得有些奇怪。 连龙头滴水的声音都响得像打雷。听得人心颤啊颤。五斗橱上的遗像倒是多了一幅。 两幅并排放着,男人的头大些,嘴稍稍撇着,像在跟女人说悄悄话。女人始终是那 么年轻。永远定格在三十多岁,那时顾怡宁还在读小学。孤零零了十多年,现在好 了,多了个人陪伴,活着时候再吵吵闹闹,死了摆在一起,看着倒也挺登对。老头 子的照片也是翻箱底挖出来的,十几年前的老照片。白衬衫的领子系得紧紧的,小 分头,嘴唇朝外鼓着。 “小么事”找不到主人,这几天似是有些烦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分昼夜 地乱吠。邻居都抗议了。“小么事”看到五斗橱上的照片,想要立起身子,两条前 腿使劲往上趴,却怎么也做不到。吠得更大声了。顾怡宁把它抱起来。“小么事” 顿时便安静了,在顾怡宁怀里一动不动,看着照片里的人。灰黄色的眼珠黯淡着。 像是默哀。 意外的事不止一桩。那天,和李东一起看新闻,李东忽地指着电视上一个男人, 笑说,昨晚跟我妈吵架,脸上耳光印子还没消——顾怡宁没听懂。他说到这里停了 停,有些讪讪地说下去——这是我爸。顾怡宁一怔,还当他在开玩笑。他说,后年 就要退下来了。顾怡宁不敢置信地,看电视里的人,再看他,竟真有几分相似。意 外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这样一个二流子,居然有那样的父亲。李东摸摸头,又道, 你爸那件事,我找过我家老头子,他不肯,我没法子,连安眠药都拿出来吓唬了, 还是不行。他显得很不好意思,使劲搔自己头发,一遍一遍地。顾怡宁兀自有些回 不过神,愣了半晌,才说了声“哦”。 火灾的事情到底是平息了。那些家属再犟再闹,终归也要吃饭。死的都是重劳 力,家里还有老的小的,要为将来打算——到底是搬走了。都说郑老板是个善心人, 体谅他们的苦处,硬生生把拆迁费往上抬了十几万。一点也不趁火打劫。没几天工 夫,一条街便撤得干干净净。死巷似的。拖了几年的事,到底是尘埃落定了。堆土 机下周便要过来了。横幅也拉上了。 ——“某某建筑公司在此施工,如有不便,请大家谅解。” 顾怡宁站在阳台上,往下望。远处还有好几个工地,造的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 已完成了大半。这一带的房源是潜力股,虽说离市区远了些,可远也有远的好处, 空气好,地方大,够开阔。绿化又好,世外桃源似的。轻轨明年也要通了,到时候 房价还得往上涨。 从这个角度望去,那条小街是有些格格不入。癞皮狗似的,混在一堆德国牧羊 犬里,怎么都觉得别扭。自己看着可怜,别人看着讨嫌,那么渺小那么卑微。真是 “小么事”了。不满意时还要乱吠几声,却不晓得别人只需伸个小手指,便能把你 弹开八丈远。一个是天上的星,一个是地上的草。差得太远。自己还懵懂不知的。 “人微言轻”。顾怡宁记得父亲这么说过。火灾里那十来条人命,焦炭一样的 尸体,挂在电线杆上的横幅,死巷般的小街——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掠过。一桩连 着一桩,触目惊心。还是那种老电影,黑白胶卷,人的脸似是拿铅笔勾勒出来,线 条清晰而硬朗。说话的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有回音。地是黑的,天是 白的。透着凄凉和孤寂,气氛渲染得更肃杀了。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顽强地停 留在鼻腔里。心起初是酸的,渐渐地,起了化学反应,一点点硬了,重了,慢慢沉 下去,直落到底。牢牢钉在胸口处,石头般坚定。 顾怡宁收拾父亲遗物时,看见那件羊绒背心——还一次没穿过呢。老头子平常 总是穿得乱糟糟的,女人走得早,没人料理,也不会收拾自己。瘪三似的。 她把羊绒背心抖开,放到那张遗照下,想像父亲穿上会是什么样子。照片上的 人在笑,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大约是穿上新衣服的缘故。撑着肩膀,两个袖管笔直 地垂下,端端正正的。 “乖的。”顾怡宁怔怔看着,没头没脑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