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天越来越短。过完年,大衣棉袄依然捂得严严实实,没多久,便是衬衫上阵 了。这便是温室效应了,连着好几年,从冬天直接到夏天,连个过渡也没有。其实 春天也不至于才那么几天。主要是下雨的关系。气温不低,雨一下,潮乎乎的,像 给寒冷撒了一把味精,味道都提上来了。夜里睡觉被子也是潮的,阴冷到骨子里。 听着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像老式的挂钟,沉闷而有节奏。起初是有些烦躁,听 久了,也就惯了。 沈旭的一个死党结婚,邀他去喝喜酒。他带了郑琰琰同往。婚礼设在市郊一家 五星级酒店,本来想坐公交车的,碍着郑琰琰,只得叫了辆出租。郑琰琰打扮得很 隆重,低胸长裙外搭一块氅皮,颈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像个小贵妇。沈旭在车上 笑说她这是莫泊桑《项链》里女主人公的装扮,“小心别把项链丢了。”她没明白 他在开玩笑,还检查了一下项链的搭扣,说,很牢的,不会丢。 新郎倌调侃沈旭,“有本事啊,钓了个金龟女——啥时候听你好消息?”他连 声道,还早还早。新郎又道,巧也是巧,新的旧的碰一起了。说着,嘴一努。沈旭 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竟见到顾怡宁站在不远处,穿一袭淡绿色的套装,手里拿着饮 料,笑吟吟的。沈旭吃了一惊。新郎解释,她是我老婆的高中同学,巧吧,天下事 就是这么巧——沈旭犹豫着要不要去跟她打招呼,上了个厕所回来,见郑琰琰和顾 怡宁已经聊上了,只得走过去,说声“你好”。顾怡宁只同他寒暄两句,便又转去 与郑琰琰说话,说她的发型很好看,衣服也合适,“才几个月不见,琰琰你漂亮多 了。”郑琰琰很是开心,咧开嘴笑个不停。两个女人越谈越投契,沈旭倒成陪衬的 了。他站在旁边,手一会儿插在口袋里,一会儿又拿出来,有些尴尬。新郎新娘过 来敬酒,沈旭趁机拉着郑琰琰回原座。忍不住又朝顾怡宁看,新娘的头纱乱了,她 替新娘整理,眼睛有意无意朝沈旭这边瞟来。沈旭忙不迭把目光移开。郑琰琰问他, 你不舒服吗?他摇头道,没有。郑琰琰又问,那你怎么动来动去?他掩饰道,椅子 坐得不舒服。屁股挪了两下,佯装整了整椅垫,“嗯,现在好多了。” 回去的路上,郑琰琰告诉沈旭,顾怡宁在福利院做义工,邀她这周日一块儿去, “我觉得挺好,你说呢?”沈旭当然只有说好。郑琰琰显得兴致很高,说这事有意 义,是好事。沈旭猜想这必定是顾怡宁洗脑的结果。也不晓得她说了些什么,引得 这傻丫头这般兴奋。福利院做义工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与顾怡宁走得太近了,有 点那个。沈旭都不晓得该怎么跟郑琰琰解释,说了她也未必明白。有些复杂了。要 直接跟郑老板说,又似乎太严重了些,也没这个必要。 正想着,郑琰琰手机响了。是短信。沈旭问她,谁发的?她回答“师姐”。沈 旭心里一动,想问她内容,忍住了。郑琰琰说,师姐夸你呢。沈旭一怔,嘴上道, 是吗?佯装摸鼻子,凑近了,朝她手机瞟去,隐约见到“你们很配”、“下次出来” 之类的字眼。郑琰琰一本正经地回短信,刚写了“好的”两个字,瞥见沈旭在偷看, 忙拿手掩住了,“不许偷看!” 郑琰琰说:“师姐——”沈旭竖起耳朵。“比以前更好看了。”沈旭听了不吭 声。郑琰琰问,是不是?沈旭“嘿”的一声,作出不屑的样子,“她刚才夸你好看, 你现在又夸她好看,小姑娘就是喜欢这样夸来夸去。”郑琰琰说:“师姐也夸你的 呀。”沈旭问:“她夸我什么?” “她说,你对我很好。说我能找到你,很有福气。” 沈旭“哦”了一声,竟有些隐隐的失望。“——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郑琰琰收好手机,“那么,这周日我真的去了?” 她依然像个孩子,什么事都要问他。沈旭说,只要你喜欢,我没意见。心里是 盼着她开口邀自己同去。偏偏她不接茬,只问他去福利院要买些什么东西。他随口 答着,瞥见前面计价器已跳到了一百块。来回路费就要两百,加上红包,这顿饭价 值着实不菲。沈旭心里叹了口气,目光滑过郑琰琰的头颈,一怔,脱口而出:“咦, 你的项链呢?” 两人又折回去找。这条项链是郑琰琰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坠心是一颗三克拉的 钻石,搭扣刻上了“琰琰”两个小字。郑老板在比利时请匠人订制的。 把大厅找了个遍,连卫生间也找了,就是不见踪影。沈旭暗骂自己乌鸦嘴,好 好的提什么莫泊桑的《项链》。郑琰琰倒是无所谓,还安慰他,“没关系的,让爸 爸再给我买一条。”新郎倌一旁听了,朝沈旭做怪腔,在他耳边说“大户,绝对大 户”。 把郑琰琰送回去,沈旭舍不得再叫出租,坐地铁回家。这么来回折腾,肚子倒 又饿了。在家门口的小吃店叫了碗咸菜肉丝面。皮夹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百元钞票, 面条八块钱,找了一堆零票。店老板是熟面孔,奉送一碟腌黄瓜,又问他,这么晚 了还没吃饭?沈旭叹道,命苦啊。店老板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小阿弟,年纪轻轻 不好说命苦的。 沈旭吃完面,抽了根烟,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你是不是存心的?”翻出顾 怡宁的号码,拇指按着“发送”键,作势要发——当然不会,很快便删了。沈旭觉 得自己像个神经病,逗自己玩呢。他又想起顾怡宁的脸。以前太瘦,下巴尖得像枣 核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单薄了些,现在丰润了,五官也更秀丽了。倒有些像 小时候的长相了。胖嘟嘟的邻家女孩。沈旭想到这,觉得很不好意思。婚宴上也没 喝什么酒,莫名地,竟胡思乱想起来。 连着几个周日,郑琰琰都去福利院做义工。福利院在青浦,沈旭借了朋友的车 去接她。他想,若是碰上顾怡宁,便大方一记,也送她回家。可惜没这个机会。顾 怡宁每次都让他们先走,说她还要再待会儿。沈旭在车上问郑琰琰,义工都干些什 么。郑琰琰便告诉他——陪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唱歌,教他们做点心、折纸鹤。沈 旭又问,那顾怡宁呢——他装作无意般问起。郑琰琰并不察觉,也详细地说了,并 说顾怡宁今天和小朋友玩跷跷板时,摔了一跤。沈旭“哦”的一声。郑琰琰说,师 姐的膝盖都破了。沈旭依然是“哦”的一声。郑琰琰说,流了好多血。 沈旭停了半晌,憋出一句“贴‘创可贴’了没?”郑琰琰朝他看,有些奇怪地 说:“那么大的伤口,贴‘创可贴’行吗——你怎么跟傻瓜一样。” 被傻姑娘骂成“傻瓜”,沈旭心情还不算太坏。送郑琰琰回家后,车子调头又 往青浦开。趁红灯时,给顾怡宁发了条短信“听说你受伤了,要紧吗?”一会儿, 顾怡宁回过来“没事”。沈旭把油门踩到底,破桑车在高速公路上没命地冲,发疯 似的。 到福利院时已经快天黑了。顾怡宁就站在门口。最后一缕夕阳余晕与路灯混合 在一起,黄澄澄的、有些模糊的光线,像裹着一层雾。她脸上的表情看不甚清。沈 旭一路上都在想碰到她该说什么,又担心她走了,扑个空——现在有些措手不及了, 头皮都发麻了。车子直直地靠上去。他摇下车窗,说,上车,我送你。她朝他看了 一会儿,走到另一边,开门上了车。 进市区的路很堵。高速收费口前车子排成了一条长龙。沈旭拿余光瞟旁边的顾 怡宁,见她在打哈欠。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现在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沈旭干咳 一声,说,很累啊?她道,就是。他又道,膝盖疼不疼?她道,还好。 沈旭朝她看,忽地,直愣愣地来了句:我晓得,你心里肯定恨我恨得要命。 她没吭声,像是没听见。沈旭一句话说完,戛然而止,也不晓得再说什么好。 车子朝前蠕动了几尺。后面车使劲揿喇叭,吵得要命。沈旭咕哝着“喇叭揿死也没 用,除非你长翅膀,变成飞机——”一侧头,瞥见顾怡宁似笑非笑的神情,“我、 我又没说错,这鬼地方,只有飞机才走得脱,还非要直升飞机不可,喷气式飞机也 没用,不够滑行距离——”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顾怡宁问他,为什么又折回来?——这是沈旭最怕听到的问题。装模作样揿了 几下喇叭,离合器放了又踩,车子往前移动了两毫米。顾怡宁径直说了下去:“前 几个星期,我都等到天黑才走——我以为你会回来找我,谁晓得直到今天才——要 是我没摔跤,你是不是预备一生一世都不来找我?” 沈旭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的一下,像石头落到海里,水花都快溅到外 面了。他不敢看她,慌里慌张地把反光镜往右一扳,镜子里呈现出她的脸,有些嗔 怪的。他忙不迭把目光移开,做贼似的。忍不住又骂自己没出息,想这是怎么了, 比女人还扭捏了。 “人家的车子,我、我不好做主的。”沈旭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越说越傻了。 听见她笑了笑,“开车吧,要不然后面又要揿喇叭了。” 沈旭启动车子,一摸,竟摸到她的手——她的手便放在挡位上。他朝她看。她 也朝他看,嘴角带着笑。沈旭心里一暖,竟是不想放开她的手。后面的喇叭声越来 越吵,他索性踩下刹车。 “揿吧揿吧,反正我是准备在这里待到天黑了。”他说着,牢牢握住她的手。 “五一”里,郑琰琰说要去香港玩,问沈旭有没有兴趣。又说她爸妈也去。沈 旭自然是不乐意,说,你们一家人去,我就不凑热闹了。郑琰琰嗔道,你怎么不是 一家人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沈旭只有从命。 机票买的是港龙航空的头等舱。沈旭还是第一次坐头等舱,座位空间很大,食 物很精致,漂亮空姐笑得格外亲切。都有些不习惯了。上洗手间时,与经济舱相隔 的布帘没拉严,瞥见前排一个女孩长得有些像顾怡宁,心里一动,想自己真是要死 了,这当口还想着她。回到座位上,郑琰琰在打PSP ,郑老板和郑太太都在睡觉。 沈旭拿了本杂志看。郑琰琰问他,去过香港没?他回答,没有。郑琰琰说,我都去 过七八次了。沈旭心里“嘿”的一声。郑琰琰又道,登机前师姐给我发短信了。他 道,是吗,说什么了?郑琰琰说,没什么,就是让我玩得开心点。 到了香港,酒店订的是金钟的香格丽拉。沈旭和郑琰琰各自一个房间。郑老板 骨子里还是老派人,但也算开通,说,这两天你们自己玩自己的吧,我们上了年纪 的,喜欢在山顶喝喝茶什么的,你们不见得喜欢。沈旭表面上还要客气一番,说我 们也喜欢喝茶的,可以陪叔叔阿姨的。晚上,郑琰琰拖沈旭去购物,沈旭推辞说头 疼不去了。独自一人在酒店后面的小街转了个圈,走进一个大排档,想吃些东西。 刚坐下,霍然见到顾怡宁就在对面,笑吟吟的。还当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 顾怡宁朝他招手,“是做梦,”她笑道,“你快打自己一记耳光,梦就醒了。” 沈旭先是错愕,随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偏不——就这么一直梦下去才好呢。” 顾怡宁说想给他个惊喜,“我预备把你吓昏过去。”沈旭笑道:“是乐昏过去 才对。”两人吃完饭,到旁边的香港公园,坐在长凳上。风很轻,吹在脸上柔柔的。 两人也不说话,手牵着手,就那么你看我,我看你。直到半夜才分开。 回到宾馆,刚好有电话进来。是郑琰琰。“你去哪儿了?敲了半天门都不在。” 沈旭说,出去散步了。郑琰琰问他,头还疼吗?他说,还好。郑琰琰说,那你 早点休息。沈旭正要挂电话,她又说,喝点热牛奶,对睡眠有好处的,明天早上起 来头就不疼了。沈旭想这傻姑娘倒也晓得这个,心里一暖,说,好。 三天的行程很快结束。最后一天,时代广场顶楼Dior换季清仓,人山人海,跟 抢似的。郑琰琰挑了只皮夹,原价三千多,打折只要一千。沈旭也偷偷买了一只, 回到上海便给了顾怡宁。两人去恒隆广场看了,一模一样的皮夹,要四千八百块。 “赚了赚了,早晓得多买几只回来贩——”都像捡到钱那么开心。顾怡宁邀沈旭到 自己家,请他吃虾肉馄饨。自己买馅包。沈旭要帮忙,她说不用,“我的虾肉馄饨 是一绝,保证吃得你打耳光都不肯放。” 沈旭瞥到五斗橱上的遗照,一凛,很快把目光移开了。家里摆设还是老样子, 没啥变化。“小么事”当初跟他挺熟,现在有些生疏了,对着他叫个不停。沈旭说, 小么事,小么事。从口袋里挖出一块巧克力给它吃。“小么事”舌头一舔,巧克力 便下肚了。 他随意翻看书报架,抽了本杂志,刚打开,里面掉了张照片出来。一看,竟是 他的——脸上被刀片划了几道,横七竖八的,都有些可怖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忽想起读小学时,她冲到邻班划那些同学的作业本。那时她是为了给他出气。他拿 着照片怔在那里。顾怡宁从厨房出来,与他目光相接。随即看到他手中的照片。她 “哦”的一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过照片。 “我们分手那时候划的——我是不是有些小儿科?”她吐了吐舌头。 沈旭摇了摇头。“这说明我对你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划得越狠,爱得越深。” 两人都笑。 几天后,顾怡宁约郑琰琰去看电影。是她买的票。付钱时,用的新皮夹。“漂 亮吧,沈旭在香港给我买的”——就像当初那块提拉米苏,是甩给情敌的最有威慑 力的武器。顾怡宁自然不会像郑琰琰那般喜形于色,傻姑娘就是傻姑娘。这时候该 显得若无其事才是。顾怡宁猜想她会立刻脸色大变。傻姑娘再傻,总归是女人。 “哦,”郑琰琰居然并不意外,“漂亮的——沈旭说了,你让他在香港帮你带 个皮夹——” 顾怡宁没有让错愕表现在脸上。她顺着郑琰琰的话头,夸赞沈旭很细心,很会 买东西。看电影时,她想起那张照片——当初是太冲动了,也大意了,就那么随便 夹在杂志里。沈旭是多么聪明的人。顾怡宁拿出手机,给沈旭发了条短信:“亲爱 的,皮夹的钱我还没付呢。” 很快地,沈旭回过来:“你给琰琰吧。我跟她说过了。” 顾怡宁细细揣磨这句话的涵义——是个大大的句号呢。又像一堵墙,牢牢夹在 他和她之间。悬崖勒马般,不容置疑的。比第一次还要决绝。她甚至能想像沈旭此 刻的表情,决绝中必定还带些后怕,心还咚咚跳着呢。顾怡宁暗自冷笑了一下。朝 郑琰琰看,见她正被电影情节所吸引,手捧爆米花,嘴巴张得老大。便也伸手抓了 一把爆米花。郑琰琰朝她看,笑笑。她也笑。 看完电影,顾怡宁让郑琰琰把沈旭叫来,“我请客,大家聚聚。” 她猜沈旭应该不敢来。谁晓得沈旭居然来了。晚饭时,顾怡宁一直微笑看着沈 旭,毫不掩饰地。完全是挑衅了。沈旭这顿饭吃得艰难无比。趁郑琰琰上厕所时, 他飞快地说了句“别搞花样”。顾怡宁笑笑,从皮夹里抽了一千块钱出来。 “买皮夹的钱,谢谢。” 他把钱收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顾怡宁远远地看见郑琰琰走来,停顿一下, 促狭地对着沈旭说了句“我爱你”。声音着实不轻。沈旭一口咖啡差点呛出来。 接下去的事情,像电影里的情节。 不久,沪上一家知名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好心的姑娘》,正中是郑琰琰的照 片,在教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叠纸鹤,情景十分温馨。文章说,郑琰琰每周都会去 福利院做义工。这个小男孩,在几月前一场火灾中失去了父母。那场火灾,当时曾 盛传与某房产公司有关。而这个好心的姑娘,则是那家房产公司高层的女儿。“是 巧合,是安排?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女孩,是纯粹出于善心,抑或是为父亲的 某种行为做些补偿?”文章最后,还转载了某报纸去年的一篇文章《千金女一掷千 金,为父行善不遗余力》——作者是沈旭。 沈旭看到这份杂志时,已是好几天以后了。郑老板把杂志扔到他面前,还有一 张照片——他与顾怡宁在维多利亚海港的合照。他记得当时是叫路人帮忙拍的。顾 怡宁笑得很甜。两人依偎着,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沈旭倒吸一口冷气。——这招 其实很简单,像电视剧里演的,很落俗套。但最简单的招数往往最有效。亘古不变 的。 顾怡宁也给他寄了本杂志。“请多指正,”她在电话里谦虚地说,“我这个人 比较笨,也想不出什么新点子。东施效颦,不好意思啊。” 一些记者找到郑老板。郑琰琰更是被记者缠得晕头转向。他们从早到晚等候在 学校门口。系领导都找郑琰琰谈话了,劝她这阵子是不是可以在家休息。郑老板向 来疼这个女儿,可这次也忍不住说了重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傻啊——” 郑琰琰的霉运并没有结束。天晓得这傻姑娘居然跑去找顾怡宁理论。顾怡宁没 有睬她,三句两句便下了逐客令。当天晚上,顾怡宁那套房子突然失火。所幸发现 的早,没什么大损失。顾怡宁报了警。小区保安证明,郑琰琰曾经来过。警察更从 顾怡宁家的地板上找到一条钻石项链——搭扣处刻有“琰琰”两字。这么精致而昂 贵的首饰,就算仿冒也难。 当然是有惊无险。郑琰琰只在公安局待了两天,便回到家里。郑老板在公安局 有的是熟人,保个人出来不是难事。只是有些窝火,莫名其妙了。平白无故折腾一 场。巧的很,又是火灾,又扯上姓郑的。郑老板头都大了。郑琰琰受了惊吓,没多 久便病倒了,一周才痊愈。那条钻石项链被郑太太卖给二手商店了,又怪丈夫, “好好的在上面刻什么名字,生怕别人不晓得——” 沈旭打电话给顾怡宁,“你是不是疯了?” 顾怡宁说,没错。沈旭叹道,你又何必去害郑琰琰,你晓得她是个傻姑娘。顾 怡宁说,打蛇打七寸,是你教我的。沈旭都不晓得说什么了。半晌,又问她,“你 到底想干吗?” 顾怡宁不作声,把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忙音。一会儿,沈旭收到她的短信: “把我爸爸还给我。” 李东的新房产公司注册成立了。开张那天,顾怡宁买了个花篮过去庆贺。公司 靠近外滩,一幢新造的办公楼,玻璃外墙,门前有花坛和喷水池,还有一座外国女 人雕像。看上去规模不小。李东把他的鸡冠头拉直了、染黑了,穿上西服系上领带, 倒也像模像样。顾怡宁说,不得了啊,进军房地产了。他“嘿”的一声,道,我就 是个标标准准的傀儡,拿我名字注个册,老头子在后面赚钱,真没意思。顾怡宁说, 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名字改成我的好了——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东听了,大 着胆子开了句玩笑,“行啊,名字改成你的,民政局一登记就行了。” 换成过去,顾怡宁是要恼火的。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杂志登的那篇文章,如 果没有李东,铁定发不出来。李东的说法是,“只要你高兴,发篇文章让你出口气 ——”顾怡宁当然晓得,这口气不是人人都出得了的。李东对她而言只是个暗恋她 许久的小跟班,在外人眼里却是李经理、李公子、李衙内。顾怡宁开口的时候,觉 得很不好意思。李东说先要探探他爸爸的口风——老头子居然默许了。李东因此很 高兴。上次顾长荣的事情,他一直对顾怡宁心存愧疚,“放着这么大一尊佛,只能 看不能用。”他说他爸,因为快要退下来了,做事便格外地谨慎。 顾怡宁去香港的那几天,李东本来也想去的。“万一你跟他旧情复燃怎么办?” 顾怡宁说,不会,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呢。李东说,真的?顾怡宁朝他笑。李东也 笑了笑,又劝她,“也别太那个了,你爸在下面,肯定是希望你能太太平平过日子。” 顾怡宁晓得他是为自己好。像他那样的人,原来也会说道理安慰人。顾怡宁有 时候觉得,李东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呢。有次他问她,“晓得我为什么仰慕你吗?” ——他用“仰慕”这个词,让顾怡宁觉得很滑稽。 “不晓得。”她摇头。 他说,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大前年的秋天,她从他前面走过去,穿一条白色的 裙子,路边几棵树的叶子都微黄了,风一吹,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那场面真像童 话一样,你就是童话里的公主。周围的人都是陪衬,都是为了突出你而存在的。” 顾怡宁听他说得这么诗意,忍不住又笑。 “真的,不骗你,这就是缘分,不信不行。”他很肯定地说。 顾怡宁晓得他的意思。他到底还是有些怕她,始终是藏了半句话不敢说。他请 她吃饭,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傣妹火锅”。他开着新买的宝马X5,陪她去吃“傣 妹火锅”。吃完饭,又要送她回家,她说不用,“你是商界新贵,日理万机,不敢 劳您的驾。”她开玩笑。 回到家,远远地看见沈旭站在楼下。路灯照在他头顶,少白头镀上了一层淡淡 的金色。她一愣,随即慢慢地走上去。“有事吗?” “这样下去没好处,”他直截了当地说,“拿鸡蛋跟石头碰,吃亏的是你自己 ——你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我晓得你恨我到了极点,恨不得我明天马上就 死在马路上——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放屁。” 顾怡宁不吭声。 他转身便走。走出几米,又停下来。“其实那个姓李的也蛮好,有钱,对你也 不错。” 顾怡宁“嘿”的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喜欢钓金龟?”他皱眉:“别搞 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说了,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放屁。” 他飞快地说完,停了半晌,又加了句,“反正以后也不大会再见了。” 顾怡宁站着不动,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忽地想起李东刚才问她,为什么喜 欢吃傣妹火锅。她说,不为什么。其实她真的不晓得为什么会选“傣妹火锅”,好 像不由自主地,一张嘴就说了。进门挑的位置,也是当初和沈旭坐的。那时候两人 还重逢不久,讲话都瞻前顾后的。她偷偷数着他头上的白头发。他用洋泾浜的广东 话,说“我中意你”——都隔了一年多了,现在想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又觉得 好笑,那样廉价的火锅,服务也不好,半天叫不应的,两人竟也吃得那般开心。李 东以为她喜欢吃火锅,提议说,下次我们去虹桥路的“鲍鱼火锅”,环境好,味道 也嗲。她笑笑,没说话。心想,沈旭和郑琰琰在一起,必定不会再吃“傣妹火锅” 了。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吃那个。没钱时候,气氛要靠自己营造,煞费苦心地;有钱 了,就能用钱买气氛了,笃笃定定。再想想,换了她是沈旭,说不定也会和郑琰琰 好,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人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毕竟是少数。 李东不敢说的那半句话,沈旭替他说了出来。说到底,都是为她好。李东是道 护身符,又是张白金卡,额度能让人看花眼,一辈子不愁的。 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根火腿肠,拿回家扔给“小么事”。李东上月买了些进 口的狗食,“小么事”嘴便开始刁了,剩菜剩饭都不吃,只吃外面买的狗食和火腿 肠。开销上去不少。由奢入俭难,狗也是一样的道理。父亲刚捡它来那阵,隔夜的 咸菜馒头也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竟也晓得挑嘴了。“小么事”成“小精刮”了。 睡到半夜,只听得“哐当”一声,腿上猛的被什么东西砸到,一阵巨痛。顿时 醒了过来。忍着痛开了台灯,一瞥,惊呆了。 一大块天花板掉在床上,正压着她的腿。粉块落得到处都是,房间里一片狼籍。 往头顶看去,竟是空了一大块,像平白地砸出一个大坑。 顾怡宁打“120 ”时,忽然想到了父亲——又是天花板脱落。 好像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