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三离婚了,你听说了吗?我正在大街上走,一人从背后抠住我的肩,鸵鸟似 的脖子伸到我面前,兴奋地这么问了一声。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就叫马三。我说, 马三离婚了?他说离了,马三又找了女人,是个婊子。他满脸的肉疙瘩交腿叠股地 挤到一堆儿,蹲在他腮帮上朝我笑。这张面孔我似曾相识。你叫什么?我叫火腿, 他说,“火腿”你听说过吗?当然听说过,我跟妻子就常吃火腿,可在我们的熟人 中间,没有一个叫火腿的人。我又问:马三的妻子叫什么?苏小姝。天啦,我的妻 子也叫苏小姝。 事情已变得相当严重了,我抓住他毛茸茸的手说,老兄,喝杯茶吧。 旁边就是一个老字号茶楼。 是这样的,他抿了一口“青山绿水”,兴冲冲地说,马三抛弃了他老婆和两岁 的女儿…… 马三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我声音打抖。我的女儿五天前才过了两岁生日。 怎么没有?不过,他跟苏小姝离婚的时候,女儿只有一岁零三个月,现在应该 满两岁了。马三的历史我一清二楚!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一所煤矿子弟学校教书, 那地方很偏远,马三是人精——以前有人说他是人才,后来证实他不是人才,是人 精——当然不愿在矿山久待,一年后,他不知凭什么关系,调进了羊州城,在羊州 职业技术学校任教。马三根本不配做教师,他留着长发,像个艺术家。 说到这里,自称火腿的人狠劲地盯了我一眼。我的头发披垂至肩。 留长发当然是其次,他接着说,关键是马三风流成性,见到女人就眼睛发绿。 他读大学时跟一个同班女生恋爱,活生生让人家打了三次胎,你可以看出他有多么 野蛮!第一次让那女生怀上后,他十数次把她带往医院,可刚走到医院门口,又退 了回来。他不敢面对现实,这就是野蛮人的象征。唯有野蛮人的身体里才像马三那 样称不出四两骨头。女生见他这般窝囊,知道只能靠自己了,就给她姐打电话,姐 把她接回家,做了引产手术再送回学校。没过多久,马三又让那女生怀了,好在遇 上放暑假,马三把她领回自己家乡,去一家私人诊所做掉了。女生第三次怀孕后, 马三把她哄到泰山顶上,几次闪过念头,打算把她推下悬崖。你看,他不仅是野蛮 人,还是潜在的杀人犯! 他的这些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嗨,你别打岔,你听我讲。那女生到底第三次打了胎,学习跟不上,被迫留级。 马三毕业后,她还在读大四。马三调到羊州城,她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以为毕业后 就可以跟到羊州,与马三长相厮守,正一心一意做她的新娘梦呢,却收到马三的绝 交信。 火腿停了下来,长长的脖子仿佛饥饿的蛇,漫不经心又杀心毕露地扭动着。 过了半分钟,他突然问,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马三给那女生写了绝交信。 是的,写了绝交信。马三要扔掉一个女人,就像往烙铁上泼水。除了这个,我 讲到哪里了? 你说马三不配做教师,因为…… 火腿把拐到茶几外的膝盖一拍:兄弟你说得对,他就是不配做教师!当时他往 羊州城调,有好几家单位愿意接收,他几乎没加考虑,就选择了职技校,你知道这 是为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那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学生,又漂亮又单纯,总经不住 几句引诱的。何况马三那张嘴,连麻雀也能引下树。 我吓了一跳,觉得这个马三也实在是太卑鄙了。 火腿情绪高涨,接着说下去,那时候,学校在老校舍分给他一个单间,老校舍 离新校舍有一站路,大部分房屋都租出去了,除了马三,没有教职工住那里。我不 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彻头彻尾是一个错误。下了课,马三就把相中的女 生带到寝室。他的寝室傍近阴沟,因此那一排房没有租户,不管马三是在地上爬, 还是在天上飞,都没人听见,也没人看见。 既然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火腿很不友好地乜我一眼,仿佛我的质疑对他是极大的冒犯,气呼呼地说:我 曾到他寝室去过! 你跟他认识? 认识?当然…… 我死死地盯住火腿看,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只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抿下一口茶,淡紫色的舌头敏捷地舔去打算从嘴角逃离的茶汁,继续说:马 三的寝室凌乱极了,比乡下的狗窝还不如。那间屋子大约有二十平方米,马三在屋 中央拉了张蓝色布帘,外面放书桌,里面放床。那天我进去的时候,外面没人,我 就喊:马三。马三没应,我就坐在外面等。我知道他在里面,而且肯定还有一个女 人。果然,两三分钟后,马三出来了,紧接着,一个女人也出来了,圆滚滚的,皮 肤倒是白,我估计那是他学生,虽然那样子根本就不像学生了。 他门也不关? 这正是他无耻的地方。 后来呢? 后来……火腿再次停下,如同在毒日头下长途跋涉之后,终于遇到一处凉阴, 横着往地上一躺,就死一般睡去了。但时间极为短暂,当他的眉毛向上挑了两下, 我知道他又醒了过来。 后来,他说,我就要讲到苏小姝了。是苏小姝拯救了他。事情是这样的:他在 那学校待了两年,就混不下去了。他引诱女学生的事情,到底走漏了风声,学校对 这件事十分慎重,几个领导研究来研究去,都没下定决心直接找马三面谈。他们认 为马三很有能耐,怕因此让他产生情绪。谁知马三毫不理会这等苦心,刚刚跨入第 三个年头,就离开学校,跳槽去了羊州广播电视报社。“羊州广电报”你知道不? 那是一张很无聊的报纸,但是,办报人个个英俊潇洒,靓丽可人。据说创办之初选 人的时候,筹备组就立下一条规矩:电视报是炒作明星的,办报人也应该具有明星 风采。 这么说来,马三也算长得不错啊? 他嘛,火腿撇了撇嘴,反正就那样儿。眼下什么都没有标准,人们对美的感觉, 已经迟钝到了狒狒的水平!在广电报,马三成了大森林里的一片树叶,根本不可能 引起注意。马三故伎重演,企图引人上钩,然而,在社会的染缸里摸爬滚打过的女 人,到底不像女学生那么好哄。马三是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建立在对女性的征服 上面,现在,他没有力量征服,野心的锋芒便生了锈。如果没有苏小姝,我敢说他 至今还窝在羊州那个信息闭塞环境恶劣的中等城市,决不可能坐镇C 城当他的职业 作家! 说真的,我感到很寂寞,这种奇怪的情绪,也不知是怎样产生的。茶楼里不多 的顾客,在席琳·迪翁的歌声中自成一个世界。天蓝色的布景,以及挂在我对面墙 上那幅名画《阳光下的少女》,弥漫着一种虚伪的元素,为我设置了一个无以自处 的陷阱。最本质的混乱来自于灵魂。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我神思恍惚地问:你的意思是,马三已经到了C 城? 是啊,三年前就到了。 又跟我一样。 苏小姝,一个多好的女人啊!火腿沉痛地感叹,马三大学时的那个女友,有些 神经质,苏小姝完全不同,她宽容,博大,冷静,就像一艘拖轮,顽强地把马三从 泥沼里拽了出来。我告诉你,在遇到苏小姝之前,马三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病人,是 苏小姝治好了他。他老老实实地编了几年报纸,写了几年小说,并因此发了一笔小 财,去C 城买了私房,然后辞职。 苏小姝是干什么的? 这个并不重要,火腿说,他们在羊州结了婚,到C 城一年后,生了小孩。认识 苏小姝的人都说,她对爱情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从今往后,就可以在十里洋场 经营她的幸福生活了,谁知,女儿刚刚学会走路,马三的老毛病又犯了。没有女学 生,他就去找婊子!听到这个消息,苏小姝在羊州的那些老熟人,千分之一感到惋 惜,余下的都幸灾乐祸。我就幸灾乐祸!为什么不呢?作为一个有知识有头脑的女 人,马马虎虎就把自己的一生赌在一个恶棍身上,不管遭遇什么结果,都是自作自 受! 苏小姝被马三抛弃了,虽然我马三作为当事人也不知情,但这种传言已足够让 我心痛。 我说,离婚之后,苏小姝回羊州了吗? 她哪有脸回去?一个自以为幸福的女人,当幸福气球一样爆炸……她目前带着 女儿,跟马三住在同一个套房里。马三天天晚上跟那个肥屁股的婊子同居,苏小姝 把女儿诓睡之后,就安安静静地流泪。她当然不想跟马三住在一起,可不住在一起, 她就只有住大街。有人说他们有许多钱,谎话!百分之百的谎话!买了那套房,他 们的钱就花尽了,马三写小说的收入,只能维持一个标准穷人的生活。 这么说来,他们的日子就很艰难了。 那还用说!穷本身就是艰难,加之闹出这档子丑事,就艰难到家了。 说到这里,火腿大笑起来。我们在他笑声中分手。 分手之前,我很想问他是否认识我,可这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