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午回到家,小姝正把女儿横放在床上,搔她的痒痒,女儿的笑声灌满一屋。 女儿见了我,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救我。我把女儿抱起来,情不自禁地一手搂着 女儿,一手搂着小姝。搂得紧紧的。小姝见我有些异样,把女儿从我手里接过去, 放在地上,将收好的积木又从箱子里取出来,让女儿玩,随后拉住我的手,把我引 进了我的书房。 人家不同意发表?小姝问。 上午,我是去一家杂志社交稿的。 我不说话,很忧伤地盯着窗台上的那盆米兰。当小姝关切的目光春水一样漫过, 我反复琢磨着这样一句话:大众关于某些人的传言,无论是真是假,在他们的生活 中,尤其是在他们的命运中所占的地位,往往和他们自己所做的事是同等重要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如果在我和小姝身上应验,我该怎样去面对那毁灭性 的打击,怎样去度过余下的人生? 不发表就不发表吧,小姝柔声说,自从你爱上这一行,这样的遭遇还少吗?你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一次性收到七封退稿,还谈笑风声,说编辑老师也知道你过生 日,把你送给他们的礼又还了回来。我就喜欢你那种自信和激情,现在…… 不,我打断她,不是这回事。比这事严重得多。 我敢肯定,自从小姝认识我那天起,就没见我这么凝重过。我是一个惯于把凝 重的心思化成食物的人,吃下它,消化它,一部分排泄掉,一部分留下来,流淌在 我的血液里,却不表现在我的脸上。虽然我从偏远闭塞的矿山到了富甲一方的C 城, 但这并不证明我有多么远大的理想。更说不上野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水,有的是 大河,有的是小溪,我的人生属于后者,其走向是那条小溪的自然流向,说不上有 什么特别的追求。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我来到这个世上,为了看看太阳。仅此而 已。我最大的优势是知道马三是谁,马三有自己的道路,马三除了自己的道路,别 的道路对他而言都是宿命的道路。马三最大的奢望,就是写一本安安静静的书,不 能厚,至多二十万字,封皮摸起来微凉,像初秋的水面,里面的字不能排得太稀, 字号也不能太大,我不仅希望用文字表达我的思想,还希望文字的大小、行距,都 能帮助我说话。马三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人。 因为平庸,所以快乐。小姝刚与我恋爱的时候,很不习惯我的快乐,原因是我 的快乐极其卑微。比如花园里的一只鸟,收了翅膀,本来想站在树枝上,却踩虚了 脚,不得不重新扑楞一下翅膀,调整重心之后再站上去,我见到这情景,就乐不可 支。小姝总说我没长大,这一点我承认。我曾经也想成为一个冷男人,可我做不到。 好在小姝不赶时髦,对那些用紫光灯把皮肤烤成小麦色的硬派男士,小姝总是很平 淡地谈及,这样,她最终嫁给了我。不仅嫁给我,还被我带坏了,为了路边的一颗 石子是雄性还是雌性的问题,她也要煞有介事跟我争论老半天。女儿出生后,我们 多了新的乐趣,虽然我们跟女儿的年龄差距都是二十七岁,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 我们三人之间,已经很默契,为一件事情发笑,绝对是同样的理由。 我真的没在小姝面前凝重过。 小姝见我不好受,就不再追问,拿出一本我在扉页上签着“马三跪读”的书, 递到我的手里。 可我把书放在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底咋回事嘛! 听说……我们离婚了。 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 听谁说的? 一个自称火腿的人。这个人我似曾相识,你想得起来吗? 小姝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个人说我们离婚了? 是的,已经离了大半年。 小姝白得透明的手指蒙住嘴,哈哈大笑。笑声像她的手指一样透明。 我可笑不起来。 为什么不笑?小姝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听说”我们离婚……哈哈哈! 可是火腿还有一句话,让我听了很难受。他说我目前跟一个婊子住在一起。 小姝不笑了,脸一沉,骂道:他才是婊子! 我说,火腿不是骂你,而是说我真的找了一个婊子同居。 小姝沉默片刻,问:你怎么向他解释的? 我没法跟他解释。 总得设法解释一下,小姝忧心忡忡地说,谣言没有说丢了的,只会越传越长, 今天你跟一个婊子同居,明天你就跟三个婊子同居,到了后天,你就会因犯流氓罪 而被抓进监狱;而我呢,今天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明天,我就会以烂为烂,轻 易委身于人,后天我就会服毒自杀,尸体腐烂了,也没人收,就跟左拉写的娜娜一 样。 小姝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我却不知道去向谁解释,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整个下午,我俩处在一种奇异的哀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