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很快恢复平静。我和小姝都认为,火腿只不过是某个角落里的闲荡子,他 抠住我肩膀说马三的事是出于偶然,他说的那个马三与我人生经历的轮廓大同小异 同样出于偶然。 过了些日子,小姝问我:你说羊州人到底听没听到我们离婚的消息? 恐怕没有吧,要是听到了,不打电话来问?商晴也没打电话吧? 商晴是小姝在羊州唯一的知心朋友。 小姝说没有,之后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出奇地天真,天真得不像小姝了。 要是听到才好呢,她说,躲在谣言的背后偷着乐,其实是很惬意的。 既然这样,那天我把火腿的话告诉你,你为什么那么忧伤?还朝我发火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心理准备。小姝快乐地笑着,眼里的光芒,宝石般高贵而又不 可捉摸。 她接着说:每一个人的人生不管转多少道弯,拉直了都是一条线,这时候,谣 言出场了,谣言帮助你成就另一种人生,你不认为这很有趣吗? 虽然有趣,然而,正当你全速奔跑,另一种力却把你拽到岔道上去,稍不小心, 你就摔倒了。 小姝说怎么会呢,有些东西只是表面与你有关,其实它根本不和你发生任何联 系。 小姝能这样看问题,我当然高兴。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一个事实:小姝再不吃火 腿了,去商场购物,连放火腿的货柜她也不瞧一眼…… 我们的女儿该进幼儿班了。9 月1 日,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我们把小家伙送到 了邻近一所大学开办的实验外国语学校,那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部都有班级,教学 质量也不低,如果顺利,女儿可以一直在那块苗圃里成长,直到高中毕业。女儿上 了学,小姝就像突然被腾空的粮仓,又寂寞又空虚。我是不可能陪她的,我的工作 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坐在电脑前;不管有没有灵感,我都必须如此。我与写作 的关系,正如恋爱中的男女,见了面,可能什么话也不说,但就是渴望见面。 这就把小姝害苦了。她以前是羊州某国营公司的职员,跟我一同辞职到了C 城, 就没干什么事。如果她能像某些妇人,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半天,打发时光自然不 成问题,可她偏偏不喜欢看电视,也不玩电脑,也不打毛衣。她父母都是老知识分 子,接受了风云变幻时代对观念的洗礼,对男女的分野也模糊了;小姝还有个哥哥, 父母对兄妹俩所给予的教育,都是用墨斗弹出的同一条直线,他们不能偏离,不能 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创造。小姝跟我一样,大学是学中文的,读过大量文学书 籍(读书也成为她来C 城后的唯一娱乐),尤其是拉美小说,拉美小说狂暴的创造 之风,没能撼动父母为她划出的那道直线。她母亲不仅不鼓励她创作,还对她说, 五十岁前写文章,都是乱说!由于此,小姝对写作的人,既抱着怀疑态度,又怀着 景仰之情,因为她除了小心翼翼地完成老师出的作文题目,从来没有用文字来表达 过自己。 可是现在,我却希望在那条无限延伸的直线上开出一道缺口,让小姝看一看直 线外面的风景。 所有风景的核心,其实都是自己。我要小姝看看自己。 我相信,一个愿意讨论石头性别的人,不可能没有灵性,因此我说,小姝,你 也写文章吧。 小姝大为惊骇,写文章……你不是讽刺我? 我为什么要讽刺你?你读的书比我多,而且,许多时候,你比我也更有见解。 听了我的话,她痛苦地摇着头。不行,我哪会写文章,我妈说…… 不要提你妈!你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你已经当妈了! 小姝双手抱住头,浑身战栗。 我不管她,去把早为她买的电脑抹净灰尘且作了组装,把她引到电脑面前,对 她说,我在里面装了好几种游戏,你不写文章,就打游戏玩吧。没等她回话,我走 出了屋子。 那整个下午,她没有出来,而且从那以后,客厅里就再没有她幽幽怨怨的身影 了。 但我知道她是不会玩游戏的,我知道。 果然,两个月后的某个下午,小姝突然推开我书房的门,很没有把握地说,你, 愿意看看吗? 我本能地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立即起身进了属于她的那间小屋。 电脑的显示屏上,横着一个醒目的标题:双杠里的人生。 这是小姝写出的一部中篇小说。 老实说,读完这部小说,我唯一的感觉是惭愧。我马三断断续续写了这么多年, 却没有哪一篇小说像《双杠里的人生》这样充满力量。这个小说告诉我,小姝父母 为她划出的直线,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就像双杠。她过的是双杠里的人生。 未经她允许,我把这部小说送到C 城一家熟悉的刊物,很快在头条位置刊发了。 这件事情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是无与伦比的,小姝不仅是我妻子,还成了我的 战友,她的小说写得又快又好,有的作品寄出去十余天,就接到编辑热情洋溢的电 话。小姝简直换了一个人,她被人称道的宽容、博大和冷静,化成了对生活的挚爱 和对理想的热情。而后者对一个人的意义,当然更重要。 我们几乎彻底忘记了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