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羊州来了几个人,是我以前在报社的同事。那虽是一家小报,收入可不低,致 使个个养成了财大气粗的习惯,一来就奔五星级宾馆。领头的是广告部主任,他直 接约我去宾馆喝酒。刚在餐厅坐定,他提头就说:我们虽然见识过婊子,却不知道 跟婊子同居是什么滋味,马三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在一本书上,我看到伟大的埃斯库罗斯的死:因为地震,一座城市倾圮了,人 们都死去了,只有这个历史之父没死,他从同胞的尸首中蓬头垢面地站起来,悲哀 地扫视着这场浩劫带来的后果,正思谋将以怎样沉痛的笔调写下这段历史,却突然 跟他的同胞一样,倒下了,死了!原来,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鹰,大鹰抱着一只大龟, 鹰飞到埃斯库罗斯的头顶,龟掉了下来,正正中中砸在他的脑门上。 埃斯库罗斯的死,似乎是一种必然,因为他自己说过,世间从来就没有偶然。 面对老同事的坏笑,我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唯一能做的,就是矢口否认。 广告部主任是老朋友了,我在报社当采编部主任时,他就是广告部主任,他当 时最佩服我的,就是我口无遮拦,眼下,见我否认这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有 理由不再佩服我,也有理由瞧不起我。他以匪夷所思的神情看我老半天,冷笑两声 说:他们都说马三变了,我还不信! 你认为我哪一点变了? 你以前像个男人,敢做敢当,刮你胡子,扣你工资,甚至降级,你都毫不畏惧, 现在,完全是你自己的私事,却不敢承认了。 问题是没有那回事。 他习惯性地将嘴唇一拱,把鼻子顶起来,使两个鼻孔张扬开。这无形中增加了 一对眼睛。四只眼睛盯住你,再厉害的角色,也禁不住心虚。他曾不止一次用这种 方法让他手下的广告员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弄虚作假的实情。可这方法对我不管用, 我用两只眼睛对视着他的四只眼睛。 他让自己的五官回归到各自的位置,以强调的语气说:马三,别说你跟一个婊 子同居,就是跟三个,五个,八个,谁又管得着你? 如果真是那样,苏小姝管得着我,法律也管得着我。 你跟苏小姝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谁说我们离婚了? 广告部主任“嗤”了一声:马三,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你是 大城市人,我们是乡老表。算了算了,我们为过去的友谊喝酒,别的事,再不提了。 真没那回事啊,我痛苦地申辩,要是你们不信,马上叫苏小姝来,一问她,不 什么都明白了么! 算了算了,广告部主任快速地摇着他那厚、白、绵软如花的手,这是你的私事, 再不提了,你再提你不是人,我再提我不是人。 那台酒喝得很不痛快,这是可想而知的。 对这次会面的情形,我决心对小姝只字不提。小姝已从双杠里的人生走了出来。 长久的压抑,一旦找到突破口,就汹涌澎湃,短短的时间里,她已发表了近十万字 的小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开端。我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破坏了她的心境。 但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不想破坏她心境,只是很表面的、微不足道的因素。 最深层的因素来源于我的内心。我眼前晃动着的,是那个名叫火腿的幽灵。他又回 来了。他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那个阴沉沉的上午,也不在于我与他似曾相识,而是 在于——我说过的——他抠住我的肩膀,向我报告的关于马三的消息,仿佛成了某 种预言。 我不敢想像这预言某一天真的在我和小姝头上应验。 小姝说不上漂亮,但我爱她。我不能忍受她哪怕只有一天的荒芜! 尽管我没给小姝透露一个字,她还是看出来了。 她拿起我的左手,认真地研究我中指的第一节指节,之后问:你的老同事也听 说我们离婚了? ……是的。 我只能老实承认,因为小姝曾多次从我手指上洞穿我的心事,我也不知道她用 的是什么鬼方法。 他们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没问他们。问他们也是白搭。他们只确认对自己有利的事 实。 这里所谓的“利”,并不是可以换取油盐柴米酱醋茶的金钱,而是心理上的快 感。 小姝放了我的手,没再说什么,进了她的工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