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二岁之前,我生活在川、陕、鄂三省交界的乡下,我曾在那里见到一种奇特 的藤蔓植物。这种植物没有自己的根。它把根植于高大的松木之上。在松木枝桠的 接缝处或裂开的松果里,总有被风扬来的尘土,那种植物就把自己卑微的生命埋在 这尘土里,欢天喜地地生长。这当然说不上奇,奇的是它能预报运程:四川将要丰 收,它的身躯提早扭向四川,湖北将走好运,又提早扭向湖北……山民发现了这种 植物的异秉,想控制它,比如它扭向四川的时候,湖北人强行将它扳过去。但这无 济于事。由于此,山民把这种植物像神灵一般敬奉。它的本性类同荡妇,最终却成 了神。 我曾请教过不少博物学家,博物学家们不相信有这种植物,认为我是痴心说梦。 他们不知道,天底下到处都生长着这种植物。 火腿就是这样一株植物。 其可怕之处,既在于它的神秘,更在于它渴望提前参与别人的生活。 如果火腿不说马三已经跟苏小姝离婚,而是说他们将要离婚,对我的威慑力将 更大,说不定会急得我发疯,好在他说已经离了,然而坚定的事实是马三和苏小姝 还是一对明明白白的夫妻,马三在写小说,苏小姝现在也在写小说,他们用自己诚 实的劳动喂养他们的日子,哺育他们的女儿。事实胜于雄辩,火腿的话仅仅是谣传。 既如此,我就不应该急,也没有疯的必要。 可我依然不能做到彻底的达观,我不能不想,到底哪一种才是真实?我与小姝 真的没有离婚吗? 说不定正如火腿所言,早已离了,只是形式上还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罢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 我想起那个孤岛上的故事:一个女人带着一对儿女生活着,儿子怕见光,女人 便吩咐仆人,任何时候都得拉紧窗帘。女儿不习惯,嘴里总念叨一句话:妈妈疯了, 妈妈疯了。儿子则觉得,在这座古老宅子里,除主仆之外还有别人。很快得到了证 实:拉紧的窗帘突然被一只手掀开;吊灯不住地摇晃;楼上响起搬动家具的声音… …更怪的是,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所有窗帘全不在了。女人责怪仆人不尽心,悉 数遣散,抱着一杆枪,守护着她的庄园。有一天,她在窗口望见阔别数年的丈夫回 来了,飞奔前去把丈夫接进家门,丈夫搂抱着儿女,神情忧郁,也不言语,第二天 又杳无踪影,像从来就没回来过一样。一家三口照旧度日,但女人无法照应家务, 又出去请仆人,却迷失在岛上。恍惚间,被她遣散的三个仆人从远处走来,把女人 领回宅子,仆人告诉她,她是死人,她的儿女也是死人,他们三个仆人同样是死人。 女人不信,带着儿女走出户外,不远处就看见三座坟,墓碑上赫然写着母子三人的 名字。原来,女人的丈夫在战争中死了,她受不了打击,开枪自杀了,自杀前,她 深恐幼小的儿女留在冰冷的世间遭受苦难,就先把儿女打死了。她的魂灵一直带着 两个孩子在古宅里生活。可宅子里早住进了活人,只是他们不知道,于是,就演绎 出了死人与活人的错位,并且互相干扰。 我相信这个故事。有些梦魇般的幻想,很可能是最神圣的真实。 我们总是在责怪别人干扰了自己的生活,却永远不明白,自己也在干扰别人的 生活。 我与小姝的婚姻,到底是存在干扰了不存在,还是不存在干扰了存在? 这种纠缠让我痛苦极了。 我越来越怕独处。当我雄心勃勃地把自己关进书房,却写不出一个字,因为我 觉得身后站着个婊子。这个婊子正对着我的后颈搔首弄姿,并不时朝我耳根吹气。 我转过头,没看见婊子,而是一面洁白的墙。她是不是躲起来了?我四处查看,屋 子里有书,有提香和安格尔的画,真真切切没有婊子。我再一次盯着电脑显示屏。 然而,每当我企图与自己的内心靠近,那骚货又开始卖弄她的肉体。 两个星期后,事态朝更恶劣的方向发展:我跟小姝一块散步,一桌吃饭,一床 睡觉,已经感觉不到以前的滋味,因为我觉得她不是小姝,而是——那个婊子! 我终于病了。火腿说,遇到小姝之前,我是一个病人,我发誓,那时候我没病, 也没有他描述的那些林林总总的糜烂生活,可是现在,我是真的病了。 病得很奇。那天我正跟一个远道来的朋友谈天,嘴里突然滚出一长串气体。我 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在我喉管的根部,仿佛浑浊的水面裂开了一个小孔,气体就 从那小孔里很不通泰地挤出来。朋友初通医道,说这是嗳气。我不懂什么叫嗳气, 待他走后,才查《辞海》。《辞海》的解释让我失望,也觉得滑稽,《辞海》说: 嗳气,胃里的气体从嘴里出来,并发出响声,通称打嗝儿。原来就是打嗝儿!我没 在意,可接下来却让我遭遇了巨大的苦恼。我感到恶心了。对啥都恶心。饭前很饿, 可刚端上碗,就想呕吐,饭后更想呕吐,最糟糕的是,我跟小姝做爱时也想呕吐! 我一直没把这感觉告诉她,但小姝一定察觉到我某一方面出了毛病。以前做爱,我 总能让她满足,可而今,每次都是草草收场。 或许,我和小姝就像水里的鱼,岸上的人都看出池水快干了,可我们全不知情, 依然优哉游哉。这种状态,从某种角度说挽救了我们,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在糊 里糊涂中过完一生,平平安安地走向死亡。——但问题是,现在岸上的那些家伙把 话挑明了,不准许我再装糊涂了! 正在我无法忍受,快要崩溃的时候,商晴到了C 城。 她是中学教师,来C 城是参加普通话学习班的。学习的时间是三天,三天之后, 她又要回到羊州的方言里。羊州的方言就像水边的卵石,千百年的冲刷,才形成坚 硬的质地,三天的学习就想与千百年光阴相抗衡,简直是笑谈。商晴倒是学得认真, 三天时间没开过小差,学习完毕,才到了我们家。 人还没进门,先来一阵脆亮亮的笑声。 对小姝的这个知心朋友,我也很喜欢。她是个阳光明媚的人,也是个诚实不欺 的人,火腿说,如果我跟小姝离婚,有千分之一的人感到惋惜,商晴就绝对属于那 千分之一中的一个。小姝跟她客厅里肆无忌惮地说笑,我就下厨房去。吃罢饭,我 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天南海北,无需主题,也没有谈话的主角。商晴上午来,除 了吃饭,就是说话,一直说到子夜,笑声一刻也没断过。我和小姝到C 城后,没有 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能跟一个远方来的旧友长时间说笑,真是一大乐事。 谁也没提起那段传言。事实上,三个人都忘记说那件事了,彼此贪婪地沉浸在 对旧事的怀想里,并以此填补分别之后这段时光的空洞,那件看起来应该是相当重 要的事情,反而显得不重要了。 这从一个侧面证明,那件事是无聊的,不值得提及的。 商晴就住在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