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网上聊了一个月的时候,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笑,还早,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们第一次拥抱的时候,她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江峰。她自语,有姓江 的人吗?他笑,江泽民不是吗?她便作恍然大悟状。真有。但是从始到终,她从没 有叫过他这两个字。似乎这两个字与他是根本没有关系的。本能,仅仅是本能告诉 她,这两个字不是他的。原来从最早的开始,她就可以告诉自己一个一目了然的结 果,可是,她不愿意,是的,她不愿意。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下着雪的黄昏。 她赶到那间咖啡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她带着一身雪花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一个 男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这个男人还是让她吃惊。他给她的第一眼的感觉是有些 炫目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漂亮到这种地步。随即就是扑面而来的浓烈的危险,自然 界里一切鲜艳的生物都是有毒的,越鲜艳,毒性越浓。男人向她走了过来,看了她 一眼,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把落在她头发上的雪花掸了下去。她注意到那只手, 修长,白净,散发着温柔的气味。后来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从他这个动作开始的。 因为她身体深处的匮乏。其实她一直是个想给自己寻找父亲的饥饿的孩子,想问一 个人贪婪地无休止地索取疼爱。她已过而立,不能再允许自己毫不节制地去寻找去 索取,但是,一旦有了一点点气味,她所有的嗅觉却仍是在那一瞬间里全部苏醒了。 他像过敏一样回避着往事或者说起过去,哪怕一丝一毫,对他的,也对她的。 他从不问她过去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许她去触摸他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说,过去 的已经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不问过去。她暗暗喜欢着这种清白的接触,没有前史 的,没有混杂气味的,没有留下无数个男人和女人身上的气息的,没有伤口,没有 往事。一切像是刚下过雪之后的大地,似乎一切都来得及随意安排和践踏,让人恍 惚觉得人生真长啊。这么多分枝分叉的开始,没有灵魂没有心脏的开始。他们像两 只洁净的瓷器,清脆而干净地碰撞,刻意去回避那些装在容器里的陈年的气息,一 种气息就是一个故事。事实上,她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过去都太多了。她想,时间 真是个好东西。她已经开始变老了,只有比她更老的心才能与她匹配。她告诉自己, 所以,他竟然是适合她的。 她面对着他的时候就像面对着一个谜,她不想费尽心机去猜这个谜,她已经没 有了那么多力气。可是他却从自己的一鳞一爪的语言里,像波光一样转瞬即逝的表 情里无意地给她下了一道饵。只有一次,她无意中说起了自己最近情绪的反复无常。 他手里在做别的事情,嘴里却清晰地说了一句,你这是酸性情绪。她一愣,半开玩 笑半戏谑地说,你倒好像是学医的啊。他随口接了句,我本来就是学医的。自然得 不能再自然。她全身的神经一下就聚集在了脑部,她可以听到自己耳边巨大的嗡嗡 声。然后她强迫自己,小心翼翼地,用安静得近于异样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医学 院毕业的吗?他似乎是对手中的事情有些太投入了,竟一时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 他说,首都医科大毕业的。没有炫耀,没有挑衅,没有温度,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 只是像突如其来地多了些抓住一个话题的兴致,也许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往事,在 往事温柔的汹涌中脱口说出了这几个字。她的心开始狂跳,她更加小心翼翼地,带 着些试探的口气,又问了一句,你是哪届的?他居然又随口说了两个字,九四。她 不再问了,再问就是她自己在制造异样了。他也突然彻底没有了声息,似乎是在后 悔刚才不小心说了那么多。两个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她故意夸张地说,我们去吃饭 好不好?他罂粟般地笑,好,想吃什么? 在网上聊的时候,她曾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自己是个医药企业的高管。她说, 那你年薪应该很高吧。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马马虎虎吧。他又问她是做什 么的,她说自己是个小公务员。他就不再说话了,主动转了话题。他们又开始聊别 的。后来他们开始通电话。她喜欢他们之间的通话,她并不是喜欢聊的内容,事实 上,他们每次聊的都是一些很空洞的飘在空中的东西。这种空洞不足以让她喜欢上 这些内容。她喜欢的是她可以像个无赖一样因为一句话不高兴就肆无忌惮地挂断电 话,然后窃笑着等他把电话打过来,果然,一两秒种之后,他打过来了,她摁掉不 接,他就再打,直到她接起电话。她近于贪婪地迷恋着这种游戏,虽然她也在身体 深处告诉自己,收手吧。可是她做不到。她接起电话,他只问,心情好点没?绝不 会问,你为什么挂我电话啊?她懒懒地偷笑着,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好?他笑,女 人就是用来宠的,我怎么能和你生气。她要是再生气点干脆关了机,一开机,几十 条短信就会倾泻而出,把她砸得无处可逃。越是这样他越是让她觉得害怕。因为这 个男人太懂女人了。她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最危险的。她什么都知道,早知道。可 是他们还是一直通话,直到见面。好像什么都已经预备好了,她所做的,不过是象 征性地走了一遍程序。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爱情?她不允许自己用这两个字, 用了连自己都觉得有趣。那是什么?那就只剩了一种,索取,无休止地索取一个男 人不知真假的疼爱。 她有些想为自己流泪。她一直这样,像个饥饿的孩子。现在,她把他当成了自 己的父亲。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吃饭,拥抱,接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付 钱的是他。她不是付不起这点钱,她只是想看看他付钱之后的表情。一个男人付钱 之后的表情。平静。他无论做了什么都是这种可怕的平静。有一次她要付钱,他近 于霸道地阻止了她,他说,这是男人的事情,你抢什么。 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他有了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依他的工作性质不应该是这 样闲的,还有他身上的衣服,他穿的是价格不菲的名牌,但很少换衣服,换来换去 只有两件可以换洗的衣服。甚至有一次,她看到他裤子的口袋那个地方的针线开了, 她没有提醒他,第二天她发现,那条裤子还是那样,开着线。他竟毫无觉察?吃饭 的时候他开始尽量不去太贵的地方,她终于看出了他的窘迫。 她果断地告诉自己,这是个开始落魄的男人。他怎么了,失业?从以往聊天时 他对生活的各种理解,对服装对食品对书籍的掌握和理解程度来看,他最起码过过 优越的生活。那他现在是怎么了?有一次,他们走在街上的时候,他随手买了一份 报纸。她注意到他看的竟是招聘专栏,于是装做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想找工作啊。 他竟头也不抬地说,是的。她的心一沉,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失业了? 他说,是,今年金融危机影响太大,我失业了。她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报纸 迅速翻了一遍便被他仍进了垃圾桶。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问了一句, 我失业了,你还打算和我继续交往吗?她一愣,然后笑着问他,你觉得呢?他不说 话,也不看她。过马路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她习惯性地把一只手放在 他手里。两只手叠在了一起,她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多么像一只蜷缩在窝里的鸟。 他牵着她过马路。她跟在他后面。在那一瞬间,她的泪差点出来了。他已经给了她 这么多的惯性。原来在荒芜的岁月里,仅仅是惯性就可以让两个人血肉相连。她该 怎么办?及早收手保全自己?可是她不忍,真的不忍。她的血液已经开始从自己那 只手中流出,流进了他的身体。她既然无法让自己锋利起来,那么她必须走进去, 她要走到他这张面孔后面,知道那面孔后面的故事。 所以那天,当他说自己是从首都医科大毕业的时候,她是惶恐而狂喜的。狂喜 的是,他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不再是那么顽固的一个圆,无法打开无法触摸的一 个圆。惶恐的是,她要看到他的真相了,这让她觉得害怕与不知所措。就像很多深 渊,一辈子不去看到更好。看了却终生是噩梦。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他对她的 诱惑是双重的,温暖与好奇,都是那么致命。 他应该不会知道的,因为他从来不问她任何问题,她也是首都医科大毕业的。 只不过如果他说的九四级是真的话,她比他低五届。也就是说他毕业的时候她刚进 校。不管是真是假,她一定要抓住这根稻草。她转两路地铁回了趟首都医科大。学 校里有三个留校的同学,其中一个还是她大学时很要好的朋友彭鹃。找到了彭鹃, 两个人像上学时候一样嘻嘻哈哈地捧着一杯奶茶满校园乱转。转了两圈,彭鹃说, 说吧,来找我干什么,你这没良心的没事才不会找我呢。她说,那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可是只告诉你,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男人,怎么说呢,有些神秘,还是咱们的校友, 是九四届的,你在学生处工作,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的资料。彭娟说,你怎么 对人家这么感兴趣啊,九四届的,电脑上哪有他们的资料。她急了,无论如何你一 定帮我打听一下,我请你喝十次咖啡。你们留校的老师一定有九四届的,你真的帮 我打听一下。我和你说,这个男人不是很普通,怎么说呢,他长得非常漂亮,很多 女生一定记得他。彭鹃说,不是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色,敢招惹帅男人,你 不知道帅男人最擅长的是吃软饭啊,你能养得起帅男人?她说,我知道,这些我都 知道,我只是对这个人非常好奇,我不是爱他,真的,这个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 帮我。首医这么小的校园,要查个人我就不信查不到。 彭鹃看了她一眼,自语,那你对他还能是什么? 几天以后彭娟给她打电话,我问了两个九四届的,想不起有个叫江峰的帅哥, 他告诉你的是真名吗? 假名字?她在电话这头虚弱地冷笑,假名字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真的是把什 么都藏起来了,包括名字。那么她就越发要知道他究竟藏了多少东西。藏得有多深。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越平静嗓音却越尖,尖尖的细细的,好像随时会折 掉。她说,不要打听名字,就打听,长得很漂亮很瘦的一个男人,脸是窄长型的,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河北口音。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你不要管我那么多,但你一定要帮我。 她说这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像布帛一样被撕开了,彭鹃听出来了,沉默, “咣”地挂断了电话。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算漂亮,怎么就突然和一个漂亮 男人有了纠葛?其实她一直对帅男人反感,因为男人和女人一样,有了一张脸就认 为是终生的资本,又怎么会去近乎于自虐地逼自己做点什么?帅男人都是吃软饭的, 你养得起他吗?可是,如果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又为什么找她这样一个没钱的小公 务员?她有什么?她连给他有所企图的资本都没有。那么,他找她就是无所企图。 无所企图的另一种解释就是喜欢。因为喜欢是没有理由的。他喜欢她吗?她这才发 现,无论自认为他多么会宠自己,可是,别说爱,就连喜欢这样的字,她都虚弱得 不敢用。他们之间整个是没有底气的,因为他们之间是一层空空薄薄的壳,一敲就 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