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仍是失业。她看到了他经济上的窘迫,清晰无比。 她知道这样也许不对,她还是决定这么做,给他钱。尽管他根本没有提出来过。 她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她会更深地陷进去,除了精神,还有经济上的陷进 去。更彻底更致命的陷。她像一个准备陷进沼泽却还在留恋着新鲜空气的人那样左 顾右盼。以他的阅历为什么失业之后就一直找不到工作呢?这不正常。他是在等她 的钱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之前她已经拿钱考验过他一次,因为她知道最能考验 一个人的莫过于钱。那天她说她要买一件电器,缺钱,她问他借钱。理直气壮地问 他借。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不多,三千。她说,够了。 测试一个人,要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又不是秤上的砝码。当时她并没有打算还他, 后来她才知道,不还是因为会还更多。 三千块钱说穿了还是他的,可是她知道如果有了这三千就远不是三千了。三千 只是一个开头。后面则是一条深长的道路,一直通向一个森林。她必须这么做是因 为他已经让她有了心疼的感觉。这种疼痛让她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仿佛这一切是 发生在她的身上。在她决定把钱给他的那一个瞬间里,她突然问自己,这是爱情吗? 这是爱情。这是爱情?还或者,这是疑似爱情?她想,他愿意去疼她宠她,是不是 只是一种投资。以换取一些能供他度过漫长失业冬季的资源,比如,女人的感情还 有钱?他什么都想要?感情,还有钱?还是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要?她要再给自己一 次机会,她要把钱亲手递给一个落魄中的男人,然后看着他的目光,以及他的所有。 她是多么可耻。她想。爱是多么可耻。让一个人清醒着堕落。 她把三千块钱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吃了一惊,然后再吃惊地看着她,目光里 竟是无辜。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出已经想好的字句,我这是还你的钱。你忘了? 我借过你的三千块钱。你最近不是还在找工作吗?我想应该把钱还你。她一再强调, 这是他的钱。他不再看她,把脸转向一边,语气中已经没有温度,把钱收起来。我 有。她还想说什么,还想劝他把钱拿起来。她期望他这样又怕他这样,她等着,等 着他像沙石的雕塑一般被这三千块钱冲开。如果是那样,她又怎样呢?她就给自己 足够的理由,对自己说,看到了吧,这样的男人,三千块钱就打发了的男人。于是 她让自己全身而退,退得心服口服,不留伤口。她是多么自私啊,她为的原来不过 就是,不留伤口。 他却在她又开口之前彻底把她堵回去了,把钱给我收起来。霸道、凶狠、不留 余地。她无力地把钱装进包里,不知所措。真的不知所措。她不看他,转向窗外看 夕阳。夕阳如血。他在她身后说,我想让你花我的钱,因为你是我的女人。她不回 头,泪流满面。不管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但确实是她要的。人有时候要的不是真 假,而只是语言。 江子浩始始终终让她觉得危险和生疑的,也是始终不能消失的,是他的吻。她 固执地认为没有人是天生就会接吻的,没有人是无师自通地把吻练到了这样一个境 地。她贪婪地享受的同时却想抓住他死命问他,告诉我,你怎么学会这样的吻?但 她不会这么做的。她给彭娟打电话,你不是联系到很多九四届的女生吗?能把她们 的电话告诉我吗? 你又怎么了? 没事,我需要。 女人。 别说了,知道。 他在开矿被封和读研之间有过一年空白的岁月,他研究生毕业后五年,没有人 更详细地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业的?又是几年 空白的岁月。空白就是没有过吗?不,只是一段更隐讳更神秘的被悬挂起来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嗜血的虫子,拚了命地往那个最深最阴暗的角落里钻。因为那里 有血腥的气味?她不寒而栗。嗜血?嗜情人的血? 彭娟给了她一串电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向这些曾经在一个校园里呆 过的女人们打听同一个男人,她找什么理由打听他?终于她还是在一个深夜拨通了 其中的一个电话。江子浩?认识,长得很帅,长跑很好,特别会赚钱……那人的反 应让她觉得惊奇,这么多年,这个可能已经结婚的女人居然这么清晰地记着一个男 人。她却索然无味地挂了电话。这不是她想要的,他也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足够 地简单,他们早已经可以做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侣了。她每天晚上打一个彭娟给 她的电话,不知疲倦地,或者是不敢疲倦地。有冷淡的,有热情的,每天晚上絮絮 叨叨一个男人的影子。她突然鄙视这群女人,包括她自己。那个晚上,她拨通那个 电话后,电话里的女人突然问她,你是他什么人? ……女朋友。 想知道他的什么? 全部。 全部? 不后悔? 不后悔。 把邮箱给我,电话里我说不清。 她发着抖带着哽咽一般的兴奋说出了自己的邮箱。第二天她打开邮箱的时候突 然问自己,还看吗?看。即使战死沙场,最起码要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这是底 线。邮件很简单,说,她是一个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所以才愿意把这些告诉 她。亲密?她看着这个暧昧的词语。他的女人之一?那又为什么几年后把他出卖? 是谁欠了谁?邮件里只告诉她,他开矿被封,欠下几十万的外债之后,他曾被人包 养一年。他把自己卖了一年,得了很大一笔钱,然后还了债,就去考研究生了。这 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学什么都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因为他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 太专心了。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这封邮件,手里还转着一支笔。她微微笑了,无比平静的 一个人笑着。被她猜中了。她固执地相信他一定有一段这样的经历,现在,有人告 诉她,确实有。她呆呆地机械地玩着那支铅笔。接下来呢?又该怎么样?她突然觉 得自己是这样的无聊。她已经叮到骨髓里那一点血腥了,她该满意了吧。她要怎样? 她究竟想怎样?她突然流泪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血肉相连,就是无论过去发生了 什么,发生了多少多少,却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因为,没有什么不可以发生。他 贫穷,他欠债,他的女人跑了,他是死了一次又一次的男人。所以,她没有理由扔 下这个九死一生的男人。她把他扔下,还有谁会去收留这个男人? 她挑战完自己开始轻松了,正常了。她飞快地整理着已经凌乱了的思路,她知 道他现在的落魄是因为他正常了,起码他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想,只要愿意,他 迟早会找到工作的。以他前半生的所有经历找任何一份工作都绰绰有余。然而,与 此同时,她惊恐地发现,他在变。他再一次经济上从容起来,再一次像传说中一样 出手阔绰。窘迫的影子像一道水波一样在他身上愈合得无影无踪了。他对她加倍的 好,每次来看她都送她价格昂贵的衣服,首饰,鲜花。她越来越害怕,因为他并没 有什么找到工作的迹象。她想对他说,可是她怎么开口,又怎么能让他知道她知道 他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