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子恭谨地朝那些挨簇得小姑娘的大辫子似的姑奶奶姑爷爷弯了弯腰,您老好! 您老好!老人们也住了嘴点了点头,都是亲戚,却彼此也弄不清是什么亲戚,所以 那穿着极为体面的只是朝这后生辈眨眨眼,穿得不那么像样的,见郭子这打扮,一 弯腰,竟弹了起来回鞠了个躬,倒把郭子吓个够呛,又少不得把腰再弯下点,递上 一根烟,您客气,客气。坐会,来!坐会,老人大方地把身后的坐椅掇到郭子跟前, 客厅里所有的椅子凳子都给屁股贴得滚烫了,就像刚才路过厨房时看到的那些垒得 满满的锅碗瓢盆,外面下雨,没地方去。不了,不了,我找个人。哦!那您忙,您 忙,我们这就撩空手等着吃干饭了。应该的!应该的!郭子赶紧从客厅里横穿了过 去,一片老人海!烟酒果糖的氛围中还弥漫着一种衰老的味道,一块块在人间风了 六七十载的人肉! 郭子身上渗了一身汗,出了门厅,却又不知往哪里钻了。遂靠着门梁点燃了一 根烟,抽了一口又觉得索然无味,就祭了土地,同时也祭了脚下的这双皮鞋,皮鞋 不是新的,大概穿了老半年了,用来踩烟却是第一次,这都亏他女人管教得好,每 一个女人都是巫婆的化身,变个孩子是真正的小儿科,大变活人才是真手段,一会 要是遇见了新郎我得吓吓他,郭子想,叫我大雨天带钱来吃大锅饭。 发烟了?发了,拿来,啊,还开了呀!老婆突然劈空跳出,一番审查之后正拿 大眼珠子虎视着他,郭子把她的肩膀往胸前搭了一下,用她挡住四下里那几双意兴 昂然的眼睛,我妆人嘛,看,它因为岂图诱惑我,已经死得很惨了!郭子收起脚, 用鞋尖点给她看。狗嘴!拿着,只许妆人哦!老婆威严而不失妩媚地旋走了,简直 是如鱼得水,郭子再次点燃一根烟,一口气竟吐出了个“奥运五环”,不由得心情 大好。 刚才那后生是谁呀?郭满他儿子吧。没细瞧,您这一说,眉眼倒是有点像的。 这些老家伙大概以为他走远了。您老有七十了吧,真是好眼神!快八十。真是好福 气,郭满早死了吧?死喽,骨头都能打得鼓喽。唉,倒有个好儿子。说儿子呀,满 屋子呀还数陈公的好!那是,那是! 郭子一边抽烟一边听墙角,这老家伙,怎么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郭子偷偷往 里探了探,一眼望去全是后脑勺和帽子,根本就闹不明白动嘴的是谁。老人的头很 要紧,跟婴儿一样,有时得一层层套上好几顶帽子,郭子爷爷的标准装束是三顶, 两顶瓜皮式样的,再加一顶解放军式的高皮帽。贴头的是布制的,能吸汗;还一顶 是针织的,透气,解放军的当然就是保暖。郭子对这可是深有研究,不过他没见过 父亲戴帽子,也许父亲没有挨到戴帽子的年龄。 我要老到那分上了,宁可秃着,或者弄顶假发扮上! 郭子打定了主意,让帽子们咬舌根去吧,外面有小孩子在欢叫,细囡,细囡。 郭子寻声往外走,过道上系着围裙的大妈大婶就像遭了水灾的蚂蚁一样,提拎着开 水啦,热水瓶啦,端搂着成堆的瓷碗玻璃杯啦,但都是笑吟吟的,还欢声笑语地往 来呼呵,呼呵的却都是些流俗的玩笑话,男声给打压得厉害,偶尔漏出一声,便立 马给女人们的聒笑生生按了下去,郭子见有人过来,就赶紧靠着墙壁让道。哟!这 还有个占缸的!郭子连自家那个“文静可人”的小媳妇都对付不了,对这老媳妇糙 娘们他更是看着就心有余悸了,只是尬尴地嗯笑了一声,那女人早已走过去了,听 见这笑,又回头爆出一阵充满调戏意味的大笑。 喝茶还是找茅房?喝茶。喝茶?喝茶怎么脸上跟急着找茅屋似的?啊,这个… …那好心攀过来的婆娘又笑了,不过她的身材和刚才那位差了一大圈,所以笑声还 在郭子可以接受的范围,一大男人怕什么啊,出门,顺着台阶到底右转用鼻子嗅嗅 就到了!女人抢到门口指着左边,哦,哦,谢谢了谢谢,郭子刚走了三步,那女又 从门内探头撂话喊道,我说的是茅屋,喝茶可不是往那地!好的,郭子差点爆笑出 来,这都是些什么男人的女人啊,他不敢回头,怕那女人还望着,便真个走到台阶 的尽头转了过去,站住,背靠着墙又点了根烟,实则他的背根本没靠到墙上,因为 墙脏,是墙都是脏的,不管具体视觉效果怎么样,就像女人,不管美的,丑的,胖 的,瘦的,触上去,感受到的都差不多,所以他只是后提起右脚,将脚掌蹬在墙面 上,支着身子,觑着雨,抽着烟,优哉地琢磨着女人倒也是件美事! 雨小了很多,但站在屋檐下水泄得依然如注,那刚才听到的小孩叫声呢,细囡, 是男孩还是女孩?这唤他的应该是个半大的女孩子!郭子吐着烟举目搜去,老了才 会想儿子!才会对女人百般厌烦!郭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所以他把眼睛放了开去, 右眼角直线延伸出去的右边刚好是一线墙壁,相邻的另一栋房子;右眼角直线延伸 出去的左边是一块草坪,不大,周边是些锥状的青松,不高,应该种了没两年,青 松外是水田,田埂上有人正牵着一头水牛冒雨踽踽而行,这水牛估计有些野性,或 是撒野从栏里跑出来的,郭子老感觉那人是在狠劲拖着它往前走,这可真滑稽,不 过据说牛的眼睛是放大镜,人在它眼里就和人眼里的巨人差不多,这是童言,郭子 倒一直深以为然,而且若是以后他女人要真有了鸡崽他就把这告诉他儿子,而且得 发扬一下,告诉他在他老子眼里他就是巨无霸。 那群老家伙! 郭子恨恨地把烟掐灭,把自己突然想要儿子的心情怪到了那群老人身上,自己 老了么?自己大雨天跑这地来不就是来看女人的么!笑话! 细囡,细囡!你在哪呀! 声音近了,可不是往这边来的,郭子突然很想恶作剧一把,证明哥们还童稚未 了,于是他往阶下找了块碎石,等那唤声一落,他就拿石子往墙上敲一下,唤一下, 他就敲一下,果不其然,脚步声过来了,郭子赶紧把石头给扔了,若无其事地吞云 吐雾,刚吸了两口,忽地手指一弹,把烟也弹没了,哈!细囡!那脚步声突地幻成 了人形,从墙角蹦了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白衬衣,袖子捋得老高,提着似 乎有些过长的裙边,裙子的底色是棕红色的,偏暗,上面隐隐嵌着黄线牵成的格子, 看上去显得有些沉重,在郭子眼里那裙子还有几分盔甲的味道。女孩的脸红红的, 有些气喘,也许是刚才蹦出的一下使劲过猛了,见不是细囡,忙放下裙边,抬手局 促地抓住那两条垂耷在胸口的小辫子,辫子很蓬松,又水漏漏的,所以蓦看着显得 很肥大油光。郭子取下眼镜,圆睁眼睛,露了个温和的笑,女孩子使劲抓往辫子, 辫子尖儿处似藏了个宝贝,不断冒出晶亮的水珠儿。女孩子低哝了一声,死跑了哪 儿去了,说罢又往郭子的身后边张望了一下,就准备往回走了。哎!小朋友,你是 找一个小孩子么?郭子问道,手空揿了揿,比较了个高度,那手势误差起码有一尺 多,所以那小女孩点了点头,嗯!他哪去了?他——郭子指着自己身后,那好心的 娘们给他对症后下的药,他往那边去了,说是肚子疼,上厕所,叫我告诉你在这儿 等他,他一会就好!哦!女孩无趣地应了声,蹲到台阶沿上,揪了把草,百无聊赖 地在水沟里洗起草根来。 郭子看了一会,又不好抽烟,又怕谎话给拆穿了,竟然有些做贼心虚地从她身 后悄悄溜了开去。一整个上午他就在主人家的楼层里瞎逛,外面欢叫、鞭炮他全没 有理会,反正这种时候是没有什么禁区的,他是客人,人情簿上写着他的名字“郭 士奇”,至于后面填的数目是多少这就是他老婆的事了,两百还是四百?他女人可 是做模做样地和他交流了无数次意见,争论了十数次。说她做模做样是因为她残忍 地把自己切成了两半,并假意把其中的一半分给了郭子,而郭子呢?当然就没有存 在的理由和必要了,揣着她那假予的一半配合着装糊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