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叶子更卖力了。比如地面的清扫,原先是用拖把,现在则跪在地上,用抹布一 点点儿擦。比如洗衣,原先用洗衣机,现在手洗,不但省水省洗衣粉,而且洗得干 净。原先她只擦里面的玻璃,外面的不敢擦,她怕晕。现在呢,她探出半个身子, 一手擦一手紧紧抓着窗框。每次擦完,她会软上好一阵子。先前叶子也没偷懒,现 在更精细了些。至于有无必要,叶子不去考虑,她觉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魏宁。 对于借钱一事,叶子的羞愧甚于感激。她和白乐给魏宁添了太多麻烦。一连数 日,叶子不敢直视魏宁的眼睛,话更少了,悄无声息的。但她的余光一直扫着魏宁 的表情,如果逮住机会,趁魏宁不注意,她的目光会风一样卷住他,在他回头时迅 速撤回。魏宁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仍给叶子念报纸。叶子找个理由避开,他仍 然朗朗地读着。读完,她再拿到客厅,搜寻她感兴趣的东西。 一次饭后,魏宁突然问她,你在家也这么话少? 叶子慌乱不已,不……是……她不知怎样回答更合适。她摸不透魏宁的用意, 嫌她话少了么?这不是她说话的地方。 魏宁笑笑,我会付你工钱的。 叶子摇头,我不要。 魏宁重重看她一眼,像无数的针穿透她的皮肤,射到她心里。叶子不由得一哆 嗦。但魏宁的眼立刻眯起来,漾出些淡笑,那个协议是吴风雨和你闹着玩的,你别 当真。 叶子再次强调,我不要。声音又直又粗,似乎从头顶冒出来的,身体支撑不住, 往后倒了两步。 魏宁说,好了,给我端杯水。 叶子端了水,还想说什么。但魏宁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叶子默默退出去。 她委屈而茫然,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保证书的事,魏宁又一次提起。她想起他的目光, 仍然一寒。他不相信她,他似乎在试探她。她已说过不要,怎样他才相信?可能是 借钱的事……白乐已申明是借,难道魏宁怀疑她和白乐耍心眼?叶子想和魏宁再解 释一遍。 终于逮住机会。但让叶子意外的是,魏宁没逆着她,他略带责备地说,我不相 信你,还敢让你在这儿呆么?说实话,我都舍不得让你走了。叶子腾地红了脸。魏 宁笑笑,别紧张啊,我开个玩笑。不让你走,白乐不得和我拼命?他这样讲,叶子 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许她多心了。其实她和白乐是最没心眼儿的人。叶子不再想 这个事,魏宁能走路,她马上回家。 魏宁家的客厅堆了不少礼品、慰问品,其中有叶子和白乐送的。一箱罐头奶粉, 一箱鸡蛋。鸡蛋呢,叶子自作主张,给魏宁煮了或炒了。那天,叶子又打开贴了补 丁的纸箱,取出一瓶罐头。别的叶子不敢动,好多是她没见过的。她亲昵地吻吻, 这么贵的东西,可不能躺纸箱里睡大觉。她启开一瓶山楂罐头,往里插把勺子,端 进去。正看书的魏宁抬起头,罐头?哪来的?叶子迟疑一下,白乐怎么没说清楚? 没等叶子张嘴,魏宁便用嫌弃的口气说,我从不吃这个东西。叶子生硬地把嗓眼里 的东西挤回去,两手却僵在那儿。魏宁说,你吃吧,倒也没多难吃。叶子慢慢缩回 手,有些不知所措。在叶子眼里,这是有钱人才吃的东西,她咬牙买了,可魏宁说 他从来不吃。魏宁忽然说,等等。叶子以为魏宁改了主意,哪怕他尝一口呢。魏宁 拿过去仔细瞅了一番,说已经过保质期了,叫叶子也不要吃。叶子问,那怎么办? 魏宁奇怪地说,扔了啊……不止这一瓶吧?叶子说箱子里还有奶粉,也扔了?魏宁 让叶子拿过一袋,看后说也过了保质期,又说自己从不喝奶粉,如果没过期就送给 叶子,过了保质期就不敢送了,扔了吧。叶子怯怯地挤出个是。刚才她那么想提醒 他,那箱东西是她和白乐送的,现在她是那么害怕他知道。好在送东西的人多,他 想不起来。叶子不在意保质期,认为凡是摆在货架上的都是可以吃的。 魏宁终于注意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他让叶子一个个抱过来。他留了一部分, 另一部分送给叶子。叶子窘迫不已,不能的,不能的。魏宁说我又不吃,早晚也是 扔,让送东西的看见不好,你带回去吧。如果他要扔,叶子想,她留下好了,带回 去给女儿。 那箱过了保质期的罐头奶粉,叶子没舍得扔,她想拿回去退给小卖部,或者留 给她和白乐,她才不怕保质不保质的,只是这种吃法让人心疼,她和白乐从未这么 糟蹋过。魏宁去卫生间往客厅瞄一眼,看见那个灰不溜秋的箱子,问叶子怎么没扔, 叶子撒谎说忘了。但魏宁似乎看出叶子的心思,说,过了期,绝对不能吃的,出了 事我可负不起责任。他让叶子马上扔掉,叶子不情愿地抱起来。 叶子自然没舍得扔,她藏到了楼梯拐角。第二天买菜,叶子拎到老婆婆那儿, 问她能不能放几天。老婆婆说那要看什么了,金银珠宝我可不敢,丢上一件,我把 骨头卖了也赔不起。叶子笑笑说你看我像有金银珠宝的人么?不过是些罐头奶粉。 老婆婆问,主家给的?叶子嗯了声。老婆婆说,看来你的主家是个善人啊,这么多 你怎么吃得了,不如我帮你卖了。叶子说不用,我女儿最喜欢吃罐头。过期的食品 不敢卖,城里人金贵,出事她可赔不起。但老婆婆的话启发了叶子,她为啥不把那 些东西卖掉呢?次日,叶子提了两盒给老婆婆,老婆婆狐疑地问,都是主家给的? 叶子说婆婆,我可以带你去问。老婆婆说,是就好,我可不愿意惹麻烦。几天后, 老婆婆卖出一盒,三十块钱。叶子拿钱时手都抖了。魏宁送给她的食品,她几乎全 拎给了老婆婆,卖不掉就让老婆婆保存着,待她回家或白乐来带回去。 叶子不要魏宁的工钱,可魏宁没亏欠叶子,他给她那么多盒子。虽说他早晚要 扔,可也是好东西不是?叶子丢了先前的不快,对魏宁的感激一层层厚了。 一天上午,叶子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似乎缺了什么,歪着脑袋想 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魏宁没给他念报纸。叶子等了一会儿,魏宁还是没念, 他似乎忘了。叶子进去取报纸,见报纸不是摊在他怀里,而是被他压到枕头底,报 纸一角在外面露着。魏宁说,别整理了,我还没看完。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掠 过,生怕粘住。叶子猜不透魏宁的用意,只是有些失落,她已习惯在报纸上搜寻。 后来,叶子给魏宁送苹果——魏宁每天上午必吃一个苹果,魏宁正拿了那份报纸。 他似乎没防住叶子进屋,迅速塞了一下,显然,他意识到不妥,塞到一半,动作慢 了,不慌不忙地掖到枕下。同时漫不经心地瞟叶子一眼。他似乎不想让她看那张报 纸,似乎报纸上有什么。 叶子看不看报纸无所谓,村里一年四季也看不上半页报纸,再说也没那个兴趣。 但报纸上有秘密,叶子好奇了,买完菜,叶子花五毛钱从报摊买了一份,她没急着 回,站在路牙子上展开。寻了两面,她的目光突然被咬住:她看见了自己。完整地 说,是看见了她和她的灯笼。那是一幅图片,上方是灯笼,下方是靠在门框上的她。 右侧则是一段介绍,摄影家协会主席魏宁的作品《挂红灯》获了什么大奖。 叶子浑身发热,仿佛那张图片是个大烤箱,要把她烤熟似的。她上报了,她和 她的灯笼竟然上报了!她笑了笑,立刻抿住嘴,生怕路人看见,不过没谁注意她。 叶子转身疾走,她要拿去让魏宁看,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一下子定在那儿。魏 宁已经看过,怕她看见才藏起来的。叶子周身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魏宁为什么怕 她知道?为什么防她?这不是她的照片吗?叶子想不明白。 叶子回去,神色自然了许多。她学会了掩藏,同时掩藏的还有那张报纸。叶子 依然尽职,地上掉根头发,马上捡起。但她的心无疑重了几分,仿佛蒙了厚厚的灰 尘,特别是晚上,那个问题墙一样压过来,她翻身都困难许多。为什么怕她看见?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魏宁就在隔壁,可是她不能问,更不敢问。白乐在身边就好了, 那个活宝脑子蛮活的。隔一会儿,叶子会取出报纸瞅一眼,夜色中,报纸只是一块 黑布。不过,叶子无须看清,那个灯笼在脑子里挂着,那个她也在脑里依着呢。 次日,吴风雨来了。吴风雨是魏宁的腿,是魏宁的嘴巴耳朵,好多时候叶子分 不清那些话是魏宁的,还是吴风雨的。魏宁和吴风雨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是不一 样的。叶子对吴风雨没多少好感,对魏宁则不一样,他是她和白乐的贵人么。只是 魏宁这样一个举动,让叶子的情感复杂了许多。 没等卧室的门关上,叶子就出来了。让他俩说悄悄话吧,她才不关心呢。叶子 带了些赌气的成分。她的赌气没理由,她掐掐自己的腿,怎么这样放肆?她是一个 胆小的人呢。其实,叶子是识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巴不得避开呢。可发现 了那个秘密,叶子的想法不一样了,总觉得两人的密谈与她有关。 过了一天,吴风雨又来了,还领来一个卷头发后生。叶子照例躲出去。她买了 些菜,和老婆婆说了会儿话。老婆婆只卖出那一盒,她说有钱人不吃,没钱人又吃 不起,难销呀。叶子说不急,慢慢碰吧。估摸时间不短了,叶子才慢慢往回走。 除了那一日,魏宁仍然给叶子读报,叶子仍像过去一样听完后搜寻着自己感兴 趣的内容,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魏宁已经能下地走了,当然离不开拐杖。有时看 到叶子读报,魏宁会开句玩笑,叶子耳根烫一烫,报以一笑。那一天,魏宁又没给 叶子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藏起来。叶子想,肯定又有秘密。她悄悄买了一份。她 猜对了,报纸登了半版对魏宁的访谈,原来那个卷头发是记者。叶子没了上次的惊 喜和意外,她十分冷静。叶子读得慢,好些字她没见过,但大意是清楚了。魏宁讲 了拍摄那张照片的经过,他只说乡下,没提叶子所在的村,也没说叶子和白乐的名 字。记者问你为拍这幅照片骨折值不值得,魏宁的回答是非常值,再摔一次也愿意。 不就一个破灯笼吗?叶子想不出它的价值在哪儿,还获了奖……获奖不就是跑步得 个第一吗?也没啥了不起。魏宁还想摔腿,他是胡想呢,白乐早把窖填了。不过, 有一点是肯定的,获奖不是坏事,对魏宁是好事,对叶子难道是坏事吗? 叶子肚里塞了太多的不明白,撑得身子都要裂了,走一步,一阵嘎吧声。她又 动了询问魏宁的念头,但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她不敢。她想给白乐打个电话, 又怕说不清楚,反让白乐着急。她不知道白乐已在来的路上。那天买菜回来,看见 蹲在楼下的白乐,她喜得两眼冒光,像捕到猎物的饿猫,仅仅是瞬间,光芒便暗淡、 模糊,变成惊疑。她问白乐来干啥,白乐嬉笑,想你了,看看。叶子啊呀一声,我 问你正话呢。白乐说,我没说歪话呀。他仔细打量叶子几眼,你咋这么瘦?吃不惯 有鱼有肉的饭?叶子说,别白皮了,真没事?白乐说,我向老天爷保证。叶子松口 气,责备,没事乱跑啥?白乐嘻嘻道,想你也是事么。叶子说,你来了也好,等着, 我一会儿下来。白乐想上去,被叶子制止了。 叶子做好饭,等魏宁吃完,收拾好才下楼。她没忘拿那两份报纸,她在布包里 藏着。白乐说他饿得骨头都软了。叶子陪白乐到巷子口吃了点儿,然后掏出报纸。 白乐不知就里,说咱识那俩字哪敢在大街上看报?叶子说和咱有关的,你看看吧。 白乐的目光在叶子和报纸间滑动几次,蹲下去。白乐读得更慢,嘴巴一张一合,像 要把那些字吞进肚里。然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腿,好!叶子吓了一跳,好啥?白乐 说魏贵人手艺好呀,一个烂灯笼他一拍就能获奖。叶子讲了魏宁怎么瞒她,她又怎 么从街上买报纸。白乐道,他多心了,怕咱和他要钱呢。叶子疑问,怕咱要钱?白 乐说,获奖怕要奖钱呢。叶子瞪他一眼,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叶子已经信了,她的 诘问不过让白乐把理由说得更充分一点。白乐说,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意思?我 看是没有了。叶子道,我咋敢跟他要钱呢?白乐说,是啊,挣多少钱是人家的,你 跟他说清楚就是。叶子摇头,只要他是这个意思,我装个糊涂算了,有啥说的?白 乐说,叶子,我忘了告你,我来没大事,小事还是有的。叶子猛地盯住他,借钱? 白乐说,你行呀,一下就猜中了。叶子声调都变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白乐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咱什么时候怕过要债的?不过挪一挪。叶子坚决地说,不能跟 魏宁借了。白乐半晌没说话。叶子又道,不能借了。白乐脸上涌起几分愁苦,我跑 遍了,借不上啊,一千块钱,对魏宁不算个啥。叶子仍然强调不行。白乐问,你是 怕啥?叶子说,咱说好不要工钱的。白乐惊讶,你咋跟工钱混一块儿了,这钱是借 的,要还!叶子说,已经借过一次,哪能没个够?白乐凑近叶子,一千也是借,两 千也是借,秋天一块儿还他么……算了,你不同意,我就不借了,咱再想办法。白 乐再次蹲下去,像一摊泥。白乐不吭声,叶子反沉不住气。白乐肯定是没办法了, 不然不会来。叶子犹犹豫豫地问,要是他生气怎么办?白乐抬起头,有了就借,没 了咱也不会赖他,生什么气?叶子问,要不试试?白乐嚯地站起来,一句话的事, 我张嘴,我脸皮再厚也就这一次了,我发誓。叶子叮嘱,别提灯笼的事。白乐说, 我不提。白乐顿时轻松了,仿佛钱已到手,那曲《挂红灯》一不小心就流出来,突 然想起什么,在嘴巴上抓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