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杰走出牢房时,觉得头昏目眩,胸中又闷又慌。明明天空晴好,阳光灿烂, 可是他却感到天昏地暗,周围一片阴气沉沉。走出看守所大门,他突然一下子就觉 得眼前和心里亮堂起来了,仿佛看守所大门外和大门内是两重天地,两个不一样的 太阳。平时,杨杰总是衣着整洁,彬彬有礼,一派养尊处优的风范。走出看守所的 杨杰,一身又肮脏又皱皱折折的衣着,满脸胡子拉碴,浑身脏乎乎黏糊糊的,肩上 还扛着铺盖卷,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的形象。看守所大门外空无一人,杨杰站定了。 他首先该去哪里呢?妻子大概不知道他出来的时间,没有来接他。也好,要不她看 到他这副形象,不吓出病来才是怪事哩。在牢房里,他天天在想,一出牢房,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告状。现在,他可以将告状的想法付诸实施了。他走了一段路,走在 大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直奔他经常洗澡的那个澡堂子。他草草洗了一下 澡,把铺盖托付给澡堂子的主人,又坐上出租车,到了检察院。在杨杰的意识中, 公检法三个司法机关中,检察院最具有权威性。杨杰找到了检察院反贪局的副局长。 这个副局长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副局长给他的答复是: “你要是有公安局领导贪污行贿受贿的证据,检察院可以立案调查。可是,你 这点事太小,又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所以检察院是不会立案的。说实在的,司法机 关中的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介入另一方的是非问题中。当然, 你的主意已定,认为公安局违法了,执意想伸冤,你就起诉公安局;你认为公安局 的领导贪赃枉法了,你先找纪委比较恰当。纪委办案,不会像检察院一样要走那么 多的法律程序。我以上说的是桌面上的话。我个人看,你还是冷静一下头脑,再作 打算吧。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只能自认倒血霉。说实话,从道 义上讲,你受的冤枉我是同情的。可是,你是个明白人,同情道义和法律是两码事。” 堂堂一个遵法守纪的国家干部,怎么能蒙受坐大牢的不白之冤。杨杰不服气。 检察院和法院相距不过几百米。杨杰离开检察院,来到了法院。 一个年轻的法官接待了杨杰。杨杰向法官讲了他被非法拘留的遭遇,法官回答 说你认为公安局涉嫌违法,就写诉状,就起诉。不过法官分析说,杨杰和陈根子等 人发生了纠纷,就有了闹事的嫌疑。公安局就有了行政拘留杨杰的事实依据。这起 纠纷中,死了两个人,行政拘留一个参与闹事的人,公安局也没怎么违纪违法。当 然,公安局完全可以不拘留杨杰,因为死人的事件是在警察平息事态时发生的,杨 杰已经停止了和对方冲突的行为,与死人的事件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事有起因啊。 正因为死人的事件与杨杰没有关系,公安局才对杨杰进行了行政拘留,而不是刑事 拘留。法官说他是从公安局的角度这么分析问题的。事实上杨杰的确受了冤枉,可 是起诉公安局能赢的胜算不大。在行政拘留问题上,警察像法官在量刑问题上一样, 是有一定的自主权的。 杨杰还没有完全绝望。平白无故地把人拘留了十五天,怎么能没有洗清不白之 冤的地方?他又坐出租车到了纪委。纪委一个姓张的科长曾经和他打过交道。张科 长一见面就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张科长听过他的叙述,说反映部门和部门的一把 手的问题,要找纪委书记。不过,纪委书记兼市委副书记,忙得很,这种事一般不 管。杨杰不由得质问了一声: “那你说我的冤枉白受了?” 张科长沉默不语。 在检察院、在法院、在纪委碰了几鼻子灰,杨杰心如死灰,坐在大街边的台阶 上,好久缓不过神来。街道上车来车往,人流如潮,他觉得乱混混的。在这乱混混 的街道上,说不定会车撞死人,说不定会人撞死人。还是清静一点的好。他从农村 进入城市,怎么就不懂得清静的好处?他站起来,向单位走去。他想好了,他得找 局长。局长也许有一些办法的。上次局长说过他和赵宁是铁哥儿们,说不定拘留他 的事赵宁根本就不知道。赵宁不知道,赵宁手下的人犯了错误,找赵宁是再合适不 过的了。走进办公室,杨杰觉得办公室的气氛沉闷闷的,平时见他就打招呼的刘成 一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以不屑的神情注视了他一眼,然后站起出去 了。杨杰也是一声没吭地坐在科长的位置上。 刘成一再回来时,以命令的口气说:“杨杰,局长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猛一听到刘成一叫他的名字,他愣了愣。他是第一次听到他对他直呼其名。杨 杰还是站起来了。 杨杰走进局长办公室,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局长。 局长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文件。杨杰立刻感觉到气 氛有点不对劲,不知道自己该坐下还是就这么站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局长才看完了文件。局长直起身子,说:“请坐。” 听到局长友好的口气,杨杰松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 突然,局长的口气变了:“你成了有功之臣,不请你坐你还不坐。”局长的两 道一字眉向上耸了耸,脸上的横肉也好像要竖起来。 杨杰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挨训的时刻到了。 局长大声说:“你给我们统计局丢脸了,破纪录了。你说你还能不能当这个科 长了?本来,你也知道,我已经把你报成了后备干部,组织部也考察过你了,你上 台阶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指日可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们 局党组已经研究过了,免去你计算科长的职务,当然待遇还是正科级。你们科的业 务,暂时就由副科长刘成一主持起来。你不要有情绪,事情是你闹出来的。今后你 要好好配合刘成一搞好计算科的工作。” 苦熬苦挣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个科长的位置,不承想就这么被革掉 了。杨杰觉得比坐牢还冤。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喊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们这么对待我?行政拘留已经冤枉死人了,你们再撤我的职,还给不给我活路了?” “聚众闹事,闹出了人命,拘留你还是轻的。你还觉得冤枉?” “局长,你也相信我聚众闹事了?” “我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逮你进班房的人。” 看来,局长已经认定他是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坏分子了。局长为什么突然就不 信任他了?在统计局,他是局长最信任的一个科长。局里每有什么重大活动,重大 工作任务,局长往往会派他去协调去完成。他也极为尊重局长,逢年过节,都会备 一份厚礼,看望局长。刘成一也是局长的心腹,早有取代他当计算科长的野心,不 过,他升不上去,局长就不打算让刘成一取代他坐在计算科长的位置上。按他和局 长目前的关系看,局长应该为他鸣不平才是正常的,怎么会突然就像对待异己一样, 趁机把他剔除了呢? 局长语重心长地说:“杨杰同志,不要有情绪。你回去好好地反思一下吧。” 杨杰垂下头,没再说什么。他一时还拉不开脸面,和自己尊重惯了的人争高论 低。刚才一时情绪失控,说了几句重话,他已经后悔了。他出局长办公室时,大脑 还在紧张地思考着,再用什么方法重新赢得局长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