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草草是雍川乡最顽固的上访者之一。她开始上访的理由是,向乡政府要丈夫。 何草草的丈夫叫王拉狗。王拉狗是招赘上门的外县人。 十年前,王拉狗突然离家出走了。何草草到乡政府来告状,说村干部把她的丈 夫逼走了。雍川乡派人去了解,不是这回事。事实的真相是:何草草三天两头和王 拉狗吵架,以致动手动脚。村干部曾经作过调解,也批评过王拉狗。这个外乡人在 何家呆不住了,一气之下就走了。何草草出去找了几次,没有找见。一年以后,何 草草开始上访,她见天儿向乡政府跑,要求乡政府派人出去给她找丈夫。丈夫走后, 家里留下了何草草的老母亲、两个孩子和她。这日子,何草草一个人根本扛不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访的内容变了;何草草要求乡政府救济。何草草来一次,乡政 府给一次,五十、八十元给,一百二百也给,反正,来了,就得打发。不然,何草 草就跑到县委县政府、省委省政府去闹,她还进过两次北京城。不论到哪儿去,问 题还要基层来解决。为何草草的上访之事,雍川乡的乡长和书记没少挨过批评。乡 政府采取花钱买稳定的办法,把乡敬老院原来那个护理员辞退了,叫何草草来乡敬 老院上班,每月给她500 元的工资。可是,何草草还是不安心工作。只有三位老人, 她也管不好,民政干事一批评她,她又去西小市上访了,说乡干部欺侮她。 我们之所以上演捉奸这场戏就是为了抓住这两个上访者的“把柄”,阻止他们 上访。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乡政府还用采取如此下策吗?乡政府还对付不了两个 农民吗?冯作家,你到基层来工作几年就知道我们的难处了,我们对这些很顽固的 上访者确实没有办法。再给你说说这个余全民吧。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他上访的 理由是:将他的儿子追认为见义勇为者。事情得从头说起:十年前,余全民的小儿 子约同村的两个少年去水库游泳。人家那两个娃不去,他娃硬是纠缠着人家去了。 那两个娃不会游泳,在浅水处戏耍。他的娃把其中的一个娃推到了水深处,要教人 家娃游泳。结果,人家娃溺水,他的娃奋力去救,他的娃把人家的娃救上了岸,自 己力气不支,被淹死了。他找到民政部门,说他的小儿子是见义勇为者。他闭口不 提他的儿子应当承担的责任,只说儿子是为了救他人而死的,不说是儿子撺掇人家 娃去游泳的。尽管县民政局给他补偿了一万元,他还不答应。我们能理解余全民痛 失爱子的心情。如果上级民政部门承认他的儿子是见义勇为者,我们也高兴。这样, 他就不再找乡政府了。他从县政府上访到市政府,从市政府上访到省政府,到北京 去过不下十次,没有一个单位承认他的儿子是见义勇为者。他还是不停地上访。我 刚才说过,我们捉奸的目的很明确——以此而遏制他上访。这事听起来很荒谬,可 是,乡镇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捉奸这一招还真是灵。大半个冬天,余全民没有再上访。我打电话问赵亚科何 草草上访过没有?赵亚科说,没有。赵亚科说,这下子总算把何草草降住了。她还 是怕人说她是不正经的女人。我说,结论不要下得太早,明年春天,省上开人代会, 这两个老户不再上访就算咱们捉奸成功了。 元旦前,西水市委要召开十四届五次会议。我们乡包村的干部听说余全民又要 去西水市上访,他便把捉奸的事给余全民的女人说了。余全民的女人一听,原来这 老东西借上访之名在嫖女人!她气得扛起一把镢头,在院子里撵着余全民打。嘴皮 那么硬的老头子给女人跪在了院子里,他给女人作了保证,保证不再上访,不再去 找何草草,女人这才罢休了。乡民政干事把这件事在机关食堂学了一遍,惹得大家 哈哈大笑。包村的干部说,这就叫夷人治夷。如果不上演捉奸这出戏,我们是制不 服余全民的。 到了今年三月份,省上开人代会,维护稳定成为头等大事。余全民照例是第一 个“维稳”对象,我们照例派人监控他。可是,余全民没有上访,余全民的女人却 来上访了。她说,余全民“神经”了。我问她是咋回事。女人说,他坐着,整天坐 着,嘴里不知说什么,神神道道的。我带了一名干事去余家庄看余全民。进了余全 民的家,我一看,老汉老多了,花白的头发也变稀了。他果然坐在院子里,和尚坐 禅似的静坐不动。我到了他跟前,他也不打招呼。我说老余啊,你咋了?他不说话, 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我给他的女人说,你们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女人说,看过两次, 医生说没有什么病。我给余全民说,你到乡政府来咱们谈谈,我还爱听你说话。余 全民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天文地理他都懂一点,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红 楼梦》《金瓶梅》他都读过,什么莫泊桑、契诃夫、托尔斯泰,一说一大串外国人 的名字。他的那张嘴是很能说的。他不来上访我反而觉得有点寂寞了。和他斗嘴既 使我生气,又使我觉得愉快,他是能够给人带来愉快的一个老汉。我说,老余,我 在乡政府等着你,余全民点了点头,算是对我的一个回答。 没几天,余全民果然到乡政府来了。他进了我的房间。我给他递一支烟,他抽 一支,就是不开口说话。抽了三支烟之后,就下楼走了。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就是 不开口。又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又是抽三支烟之后走人。我看看老汉那样子,觉 得他挺可怜的。他的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不敢正面看人似 的,把目光丢在一边,只用面目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