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08年5 月12日,明连海本来打算一大早去县城,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儿 子的出走破坏了他的心情。这让他内心充满了恼怒、懊悔和担忧。昨天本来可以不 必打儿子一巴掌,本来可以和儿子好好谈谈。儿子渐渐长大了,可自己什么时候真 正了解过他,又什么时候让他了解过自己呢? 妻子断断续续在抽泣。看得出来妻子是想大哭一场,可是又强忍着。想到这里 明连海鼻子一酸。妻子总是为别人考虑得过多,总是把一切委屈和苦难都装在自己 肚子里。怎么办呢?明连海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安慰妻子说不必过分担心。儿子 只是一时想不开,他这么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自然会回来。 同时,他也不敢大意,赶紧到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然后,他搭车去了县城,直接 去办了事。本来还想到以前经常去的大排档吃碗饭,正好返回镇里的汽车来了,就 直接上车往回赶了。 当大地开始剧烈摇晃的时候,明连海还以为是汽车在颠簸。他睁了睁睡得有些 迷糊的眼睛,车里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于是他又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一会儿。这 时候更加剧烈的颠簸开始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跌坐到了地上,汽车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路边的山石上。他奋力地扶着坐椅站起来,听到车外刷啦啦似 乎下暴雨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山石往下滚落的声音。 当他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车人已经大呼大叫起来。他看到有一个年轻 人从已经破碎的车窗跳下去,想绕到前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块斗大的石头从山 上滚落下来,年轻人一声惨叫,立即倒在路上。在更远的前方,一块卡车大小的石 头横在马路中央。在车后面,一辆显然正在行驶的警车被从中间砸为两截,里面的 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直到这时,仍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车人依然乱哄哄的,但谁也不敢下 车,更不敢在路上乱走。明连海清醒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自己已经滚落到 地的提包。捏了捏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竟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在这个好像突然 发了疯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这提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明连海心里太清楚了。 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希望,也是妻子的希望。 一年前,有一位从北京自驾旅游的人来洗车。他看到明连海妻子走路、说话的 样子,在明连海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明连海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他的头也立刻抬 了起来。那个人说的是明连海妻子的病症名称。自从几年前省城的大夫告诉他这个 奇怪的名称之后,这几个字一直埋藏在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只有夜深人静,看着 妻子和儿子已经熟睡,他才睁大眼睛,脑海里反复闪过这几个字。医生告诉他,这 种病现在根本没法治愈,只能调理。医生还告诉他,这种病最怕劳累,如果调养得 好,最多可以活5 年。如果调养不好,那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也就是说,在最好 的情况下,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他在医院的角落里抽了一下午的烟。然后他把妻子的各种化验和诊断单据一张 张撕碎,然后一团团扔进垃圾桶。回家的时候,他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对妻子说,最 后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就是普通的慢性病,不用再去医院看了,在家里注意休息就 行了。为了安慰妻子,他还特意引用专家的话说,这种病在四川这个山区虽然很少 见,但是在外地很常见,主要是饮食习惯引起的,没什么大不了。妻子不喜暴辣的 东西,的确跟一般的四川人不一样,所以妻子也就相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一 种很罕见的绝症。如果按照概率计算,得这种病的可能性比彩票中大奖还小。 知道了妻子的病情后,明连海决定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折腾了。他要每一天 都守着妻子。几年来,虽然他很少说话,眼睛也似乎总是专注在擦车上,但是妻子 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都在他的视线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妻子走过来的时候,他 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也许潜意识里是为了多留住妻子的一些记忆。也许潜意识里 是怕妻子的病随时突然发作,撇下自己一个人。这样的日子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 是残酷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也是幸福的——如果那天真的到来了,在这个没有了 妻子的世界上,现在这样时时能看到妻子的日子不也还算是一种幸福吗? 他的这些心思,妻子并不知道,儿子也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在平淡的 日子里,这是他内心最大也最沉重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从一个陌生的人嘴里说 出来,他的震惊立刻把他的意识全部淹没了。但几年的隐忍已经让他学会了平静。 他很快恢复了理智,立刻示意那人坐进车里,然后他也进去,关紧了门窗。那个人 同情地看着他,眼圈微红地说,他的母亲和姐姐都是这个病。母亲已经病故了,姐 姐仍然活着。他告诉他,有一个秘方很有效,一定要试一下。这个秘方回头他会用 短信发到他的手机上。 明连海一周以后收到了这个短信。连续两天,在擦车的时候,他都在脑子里反 复默记短信里的偏方。最后他一闭上眼睛,这个偏方就在眼前晃动。这时他把短信 删除了。结婚前他倒腾过几天药材,也了解一些基本的知识。其中有两味药很关键, 也很难弄。一味是一种植物的根,一味是一种虫子的硬甲,这两样东西都只有在更 深的深山才有。在过去一年里,他多次借故外出,就是到深山里寻找药农,嘱咐他 们帮助采挖。不久前,他终于得到了这两味药。现在,他只要到县城的大药铺,买 齐其他的草药,尤其是虫草、人参这两种镇里买不到的贵重药材,让药铺的人把这 些药和那两味药按方子配在一起,就可以找个名义让妻子开始服用了。 为了买齐所有的药,他付出了这几年全部的积蓄,也陆续以各种理由借了不少 债。但是,这些和妻子的希望相比,都是值得的。在从县城返回镇里的路上,在短 暂的打盹中,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几年来最甜的梦。他梦到妻子穿着从来也 没有穿过的紫色的长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蹦啊跳啊,他就在旁边痴痴地看,内 心充满甜蜜。就在这时,他的梦被晃醒了。再睁开眼,他看到了即使在噩梦中也从 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