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小山已经回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走上坍塌的小庙的废墟,想不起来他是否叫过 父亲,也想不起来父亲是不是回头看过自己。他只记得当废墟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的时候,父亲忽然不动了。这是一只毫无血色而僵硬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这是母亲的手。明小山曾特意留意过那枚戒指。自从他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总是戴 着它。开始明小山以为是黄金的,后来才知道是镀金的。父母婚后,父亲一直想送 一枚真正的金戒指,但母亲说真的假的是个意思就行,一两千块钱的东西戴在手上 可惜了。但是又怕人笑话,所以就和父亲一起买了个镀金的。 父亲呆坐了半天,然后放声大哭。明小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去他一直认 为父亲很冷漠,认为父亲是不会哭的。哭毕,他走过来拉起已经泣不成声的明小山, 让明小山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平静地把盖在上面的瓦砾一块一块搬走,母亲的遗 体就露了出来。在废墟里母亲的身体显得那么娇小,面容已经蜡黄。明小山不知道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想到自己负气出走,走前和母亲连一句 话都没有说,明小山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然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哭。他俯下身,把妻子背在自己背上,然后就一步一步往 家的方向走。明小山默默地跟在后面。父亲把母亲的遗体放在家里废墟旁的空地上, 从已经倒塌的厨房扒拉出被砸出一个豁口的砂锅,用砖架起来,然后又找来柴火, 从一个用塑料纸包好的提包里拿出一包药,放进锅里开始熬。明小山惊异地看着父 亲做这一切,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干什么。 药熬好了。父亲把母亲的遗体抱起来,用手指拢了拢母亲的头发,又用毛巾为 母亲擦了擦脸,让明小山把药碗端过来,艰难地掰开母亲的嘴,用汤勺往母亲嘴里 喂。汤药一入嘴就流出来,但父亲坚持一勺一勺把药喂完。父亲在喂药的时候,嘴 里断断续续一边抽泣一边说话,好像妻子还能听到自己说话似的。他说:新娥,你 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也好。这种病本来就活不了,你先走了也好。现 在你已经到了那边,那边这个病该能治了吧?这个方子我攒了一年,这个药你一定 要喝。你喝了,就是到了那边,我心里也好受些…… 明小山的眼睛越睁越大。听了父亲的话,他惊呆了。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这 种痴呆的似梦非梦的感觉一直笼罩着他。傍晚,镇上的人背着喷雾器来家做父亲的 工作,希望母亲的遗体能尽快交给防疫队处理。在自己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不与人 争的父亲抄起一根木棍把人赶走了。随后,父亲用那人留下来的消毒水喷洒了全身, 喷洒了明小山的全身,也喷洒了母亲的遗体。最后,他让明小山帮忙,把母亲的遗 体捆在自己背上,交给明小山一把手电筒,两个人在夜色中悄悄出了镇。 父亲要去的是那片曾经开满紫色鲜花的深山里的缓坡。那里亘古以来几乎没有 去过什么人,现在也不属于某个村某个人,而是属于国家,属于国家的一个大熊猫 自然保护区。在路上的时候,明连海甚至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要感谢大熊猫。 因为有了这些国宝,才有了他这个柔弱可怜的妻子最后的一席安息之地。 次日清晨,久违的阳光升起来,空气清新,空谷里回荡着鸟儿的鸣叫。一切似 乎都没有发生。但是,那片曾经开满紫色鲜花的缓坡多了一座新坟。明连海在坟边 睡着了。明小山跪在坟前,额头紧紧地贴着坟前的土地。良久,他抬起头,注视着 熟睡中的父亲。他轻轻爬过去,挨着父亲躺下。母亲没有了,父亲成了他在这个世 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过去的误解都随着母亲的离去消失了。他躺在父亲身边, 但他感到父亲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心里。天上,白云朵朵。他对着蓝天轻轻说:妈 妈,你放心,我再也不让父亲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