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侯书文被带到一个招待所里。那几个人出去后,一个喝着矿泉水的年轻人推门 进来。他围绕侯书文转了一圈,看大猩猩似的,目光放肆而轻蔑。他张开嘴巴,把 矿泉水瓶子高高地扬起,江河分流般把嘴巴灌满。然后,分流的矿泉瀑布从他嘴巴 上方,平移到侯书文的头上,待瓶身渐直,他像发廊的干洗师傅,使劲揉搓着侯书 文整齐的头发。稍后,他轻轻地在侯书文的脸上拍了几下,不屑一顾地说:你不是 喜欢干洗头吗,这次免费。 侯书文怒火中烧,死盯着那个年轻人。他对发型是非常讲究的,每次洗完头, 都要打上摩丝,整得一丝不乱,因此荣登颍川三大“名头”之首。一个乳臭未干的 毛头小子怎么可以对他这样放肆?那小伙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嘲笑道:呵,别这 样看着我,你该明白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在这里。说完扬长而去。 姓名? 小伙子出去后,专案组的人进来。审问他的人似乎有些面熟,很有可能在一起 喝过酒。 他愣了一下,他们难道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抓他干吗?是啊,洗头让他清 醒了,他已经不是如日中天县长候选人的县委副书记,而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他必 须万分地坦诚、谦卑。不然… 侯书文。他平静地回答。 年龄……籍贯……职务…… …… 侯书文,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弄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别装傻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很多事儿,你要老实交代犯罪事实。你想,像 你这种人,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上面的批示,谁敢动你?你是一名领导干部,对 党的政策很清楚,希望你好好配合,争取宽大处理。好好想想,把你的犯罪事实都 交代出来,这有纸和笔,跟我们谈也行。 我知道。 和他谈话的人走了,进来两个看守。他坐在一个硬椅子上,开始想他的问题。 他想,他和大多数进去的官员一样,都是因为经济问题。与更多经济案件相似,他 也是窝案中的一个。正如托翁所说:幸福大都相似,不幸各有不同。侯书文觉得他 有自己的不幸。 总归一切是从“钱”字开始的! 他眼前出现了那条颍水河。颍水河在他们村子前边拐了一个弯,也许村民太想 钱,也许村民都姓钱。这村子就叫钱湾。据说因为拐了一个弯,便聚集了方圆几公 里的风水,这风水成就了他。或者说,他就是这风水的证明,还是目前唯一的证明。 这村里人都姓钱,就他一家外来户姓侯。听老辈人说,钱湾的侯姓是钱姓请来的, 因为曾有风水先生预言,钱湾必须有一侯姓才能聚住风水,据说是按五行生克推出 来的。侯姓一直人丁不旺,说是为钱姓所克。他们几度想迁离钱湾,不知道为什么 没能成行。侯姓到侯书文这一代,就剩下了他们孤儿寡母。他父亲在他十几岁时就 死了,得了气鼓病(肝腹水),因无钱医治而死。 母亲领着他和弟弟跪倒在支书钱银行家里,要借五块钱给父亲看病。钱银行点 了一根喇叭筒,吸溜了一下青紫泛白的嘴唇,一股白烟裹着焦黄的鼻毛从幽暗的鼻 孔中蹿出。他的手轻打着油亮乌黑的太师椅扶手,据说那太师椅有些来头,是当地 一个匪首家的宝贝,“老佛爷”出逃中曾经御坐过的。钱银行打了第二下,第三下 抬起手,没有放下就站了起来。他慢悠悠地转到母亲背后,说:哪有钱啊。说完, 弯下腰把母亲扶起。 母亲红着脸说:银行哥,你想想办法吧。他要没了,咱娘儿几个咋过啊。泪水 冰镇着母亲的潮红,只有侯书文感到了母亲泪水的冰冷。 后晌吧,后晌俺问问会计还有没有钱。撑死了两块钱。你开口就是五块,咱这 是金库啊?钱银行说。因为钱银行叫银行,他就避讳银行二字,他们家都避讳,管 银行叫金库。 母亲千恩万谢地走了。她以为儿子们的一跪,可以换回两块钱。当她拿到那两 块钱时,才知道,不是儿子们的一跪…… 侯书文朦朦胧胧感到那两块钱的分量,却没有往深处,也不可能想到深处。一 个初中生,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一些事儿。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完全复课。他每天早 早起床,到支书家茅房里偷粪,他把冻得硬邦邦的支书家的粪,铲进箩头里,心里 便有一种快感。然后,他把这些硬邦邦的粪,交到生产队,得到一些工分。尽管那 时,十工分才折合人民币一毛钱。 恢复高考制度以后,他考上了重点高中,那时候重点高中吃自筹粮。他家里拿 不出那么多粮食,钱银行就从自家拿来粮食交给他母亲,对大伙说:咱村出了个人 物,都得帮衬着点。当时,村里人都耻笑他母亲命薄心高,家里那么穷,还供养孩 子上学,还不是想让儿子当工人?也不想想,侯家的老坟院里有没有福荫。母亲从 不多言,只默默做着一切。 钱银行的大闺女钱妮娃给他送去了一双鞋垫和手帕。钱妮娃小时候大腿上长了 一个大恶疮,疮好之后左腿就比右腿短了一些,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当钱妮 娃一高一低地走出侯家柴门时,侯书文就把她的鞋垫扔进了茅坑里。他并不恼恨钱 妮娃,而是因为钱银行,他觉得钱银行一家只配跟茅坑在一起。 那天,他回家写入团政审材料。当他推开院子的柴门时,钱银行系着扣子从他 家里出来。他用手捻着焦黄的鼻毛说:知道你要回来,给家里送点香油。 他没有接钱银行的话,转身离开了家。他来到颍水河边,一头扎进河里,想把 自己沉入河底。可是,还是慢慢地浮上来了,因为他水性好。清澈的颍河水像母亲 的手拍打着他,他不知道哪是他的眼泪,哪是原本的河水。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河 水,正是自己眼泪的味道,侯书文认定那一河水全是自己的眼泪。他太想大哭一场 了,不光是屈辱和愤恨,还有青春期的抑郁和困惑。当时,他暗恋上一个扎蝴蝶结 的城里女孩儿。那时候,中学的女生和男生是不说话的。他不敢近距离地和她对视, 和她迎面时也是慌乱地低下头。可是,那两只蝴蝶结在他心里飞来飞去,撞得他心 神不宁。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奢华的头绳,要知道那时候城里的女孩在他眼里是高 不可攀的公主。她的父亲好像还是县里的头头。朦胧的初恋、绝望的单相思、钱银 行的凌辱一起蹂躏着少年敏感而自卑的心。 侯书文带着伤痛走出自己的眼泪,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河坡上。 虽然秋天的草已没有了春夏的坚硬,那柔韧仍让他觉得针砭似的麻辣。斜挂西边的 秋阳,舔干了他身上的水珠。他用指甲轻划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皮肤上出现了一道 白印儿。然后,又用白印在肚皮上写了一个倒着的“钱”,钱字的下面是自己的命 根子。他的眼睛,坚定而又尖锐地盯着它,那东西还没有完全发育,但是,已经长 出了许多绒毛。钱银行、他老婆、他闺女……他是不会放过她们的。于是,他又赤 条条地下了水,再躺在河坡上晒干,这样反复地晒着自己,便晒出了他的“复仇计 划”。那一刻,他觉得一定要强大起来,至于怎么强大,并不明确。他只想做一个 比钱银行更大的官。然后,把钱银行枪毙了,把他家的女人……还有蝴蝶一样城里 的女孩儿…… 他并不知道,每个月三块钱的生活费是钱银行给的。这话是他和钱妮娃离婚时 钱妮娃说的。 他认定,钱银行就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也算是大学生了。弟弟正上高中。弟弟周末回家,见母亲披头散发地从钱银行家里 出来,钱银行的老婆那个有名的“母老虎”,正追着母亲辱骂着,好多人围上来看 热闹。弟弟没有走大路,而是从屋后悄悄地回了家。 母亲进家后,看到弟弟,羞愧得一句话也没说。她一直在哭,哭着给弟弟做饭、 收拾屋子。然后,把弟弟的生活费给他。告诉他钱在哪儿放着,如果钱没了就去找 哥哥。弟弟也不说话,一直在哭。想必,他心里也充满了屈辱,充满了对母亲的怨 愤。他想,如果弟弟也像他一样没有进家,给母亲留下最后一丝尊严,母亲或许不 会走那条道。 那天夜里,母亲走进了颍水河,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