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午,侯书文总算见到了专案组的人。仍旧有些面熟,仍旧想不起来是谁。坐 沙发的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不是交代材料,倒像提拔材料。你这么一个聪明的 人,怎么不明白你的处境?你现在要交代问题,不是总结成绩。也许,你过去作过 很多贡献,付出过很多,可是,现在你犯罪了,就应该老实交代,成绩是挽救不了 你的。你还是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吧。我不信你就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给你提 个醒,“红地毯”怎么回事儿? “红地毯”!确实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侯书文虔诚地说:我想想,一定好好配合,坦白交代。 那好,你好好想吧。别指望有人捞你,说不定人家希望你快点完蛋,死扛没用。 你不说也会查清楚的,怕到时候你想说都没份儿了。 中午,终于有了面条。几天的干馍让他生不如死,即便是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 如此吧。那个年轻看守送饭时瞟了他一眼说:好好吃吧。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面条吃完了。送饭人又说:别噎着了。 他停下了,终于看出了不同。面条,还有筷子。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粗大多了 的黑木的。他明白了。 他用牙咬住筷子一头,使劲地拔了一下,筷子终于开了,他看到了里面一个纸 条。G 已翻供。 他像地下党似的,把纸条吃进肚里。他知道“黑电话”已经找到了他干爹。 “红地毯”!现在决不能说,G 也得回避。可是,他和G 的故事,像鱼漂一样 漂上来。 那一年,他还在湖湾乡当书记。好像是中秋节的前两天,他刚开完班子会进办 公室,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飘然进屋。他吓了一跳,说:你是?她说:侯书记,我 是刚来的种子站长,过节了,看看你。 他让坐,她却伸出手来,和他拉了一会儿。她说这是我的名片,通讯号码都在 上面。你有什么安排,就打电话。你挺忙的,先给你报个到,就不打扰了。她走了, 留下一股体香和报纸包着的一万块钱。 看来,这绝非一般的女人。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钱。他很清楚这 决不是一般的过节慰问。 不出所料,过完中秋节,女站长就来找他了,商量“统一供种”的事儿。他说, 要开班子会商量一下。女站长就顺水推舟地说:太好了,我也借此机会跟乡里领导 认识一下,侯书记给我个面子,请领导们吃顿饭。他想,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乡 直机关的负责人,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按常规也该给她接个风。于是,他说:在 乡里大食堂上吃,我们请你。 那时,统一供种是上边提倡,是个工作亮点,搞好了一石多鸟。但是,牵涉向 群众收钱,工作量就大了。班子会上,大家当然附和他的意见。乡长说,收钱好办, 和统筹提留一起收,不过是大家多辛苦点。后来,不知谁又说:让种子站出点血, 给大家补偿点。他当下拍板:就这样定了。散会时,他说,女站长请客。 饭前,乡长进了他的办公室,说:侯书记,你跟她熟吗? 不熟。你跟她熟? 那不是老农委主任的闺女吗。咱这事儿不小啊。 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会都开了。乡长欲言又止。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饭菜倒是平常,让他们惊奇的是酒,那可是传说 中的茅台。那帮家伙眼睛都直了,他对茅台的嗜好也是那时候形成的。其实,喝茅 台不是喝酒,而是喝那种尊贵。那天,他们班子里都喝多了,只有她清醒。他好像 也喝多了,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请她放心。她风情万种地盯着他说:你真可爱。 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他心里一惊,脑海闪过一幕:曾经一个瘦弱的少年,远远地 看见心仪的女同学从学校大门里出来,狂跳的心险些蹦出来。当她对面走来时,他 却低头捂住胸口。待她过去,才回头张望,满眼只有两只飘动的蝴蝶结。这是他青 涩记忆里最终的成像。难道是她?不可能,她的鼻梁上那颗黑痣呢? 等到玉米收获的季节,女站长就无影无踪了。全乡五万亩地的玉米,三分之一 没有结棒。好家伙,大批的群众去种子站闹,砸大门,封了仓库。种子站人去楼空, 便闹到乡政府,扬言要砸乡政府。张浩然打电话给他,要他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弥补 损失,千万不能酿成大祸。接到电话,他就召开班子会,分头做工作,想办法弥补 群众的损失。班子会没散,群众已经堵住了会议室的门口。于是,各路记者,上面 领导、工作组一下子都涌进了乡政府。全社会的焦点都聚集在这件恶性“假种子” 事件上。他本来是打算给群众办好事儿,那时县里正准备推荐他为副处级的后备干 部。万万没有想到,他因“假种子事件”成了焦点人物。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他 跟女站长怎么怎么着。钱妮娃也打电话,确定他是否已经逮起来了,准备给他送饭。 钱银行已经退出了钱湾的历史舞台,也为他去了省城。 不久那个女站长就落网了,一万块钱的事儿随着抖搂出来。检察院早就想捞他 这一条大鱼。当检察院的人天兵神将似的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叹了口气,摇头 拉开抽屉,拿出教办室主任给他打的收条。那天,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教办室 的主任来了,说有一所学校再不修就要出事儿了。他就把这钱拿出来修学校了,让 他打了一个收条。 这次进来之前,他精神支柱一直是钱湾的风水。他经历那么多的事儿,每次都 化险为夷,全仗那神奇的河湾庇护。现在,他仍旧相信他能出去的,“黑电话”会 竭尽全力地捞他。 就是那天,检察院的人走了之后,乡长才跟他透出了实底:G 在别的乡就出过 事儿,也是种子问题。不过,那是小麦种子,说是引进的新品种,结果麦子出穗后 出现“几层楼”。传说她把自己亲戚家的麦子当成良种卖了。好在没有造成重大损 失,就不了了之。这次,她主动要求来胡湾乡,就是看侯书文是做大活儿的手。 不过,侯书文跟G 后来的来往,是因为“黑电话”。“黑电话”不让说G ,因 为他跟G 的关系太不一般。 那时候,他对钱还是能把持住的。他对钱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君子爱财,取 之有道”,不该收的钱,绝对不要。他不是不想交代。他收过谁的钱,收了多少, 实在记不住了。其实,很多时候不是他想腐败,而是身边的诱惑太多。 他退过谁的钱倒是记得清楚。想起退过的那些钱,他心里充满凛然正气,他也 曾廉洁过啊,也为党和人民作过很大贡献。他是不够检点,可比那些贪得更多,做 得更过的人,只是个蝌蚪而已。那么多大鱼都漏网了,偏是他那么倒霉。确实不是 总结成绩的时候,如果总结,也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想起这些他心里充满了委屈。 侯书文看着摊开的材料纸,手里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往事儿像烟一样漫过来。 独白二 自从张浩然和我谈了话,我就下定了决心,干出一番事业,A 不是我的女人, 那就把她从我心里割去,反正我心里已经伤痕累累了,何妨再添一条疤。 我从一般包村干部做起,为了跟老支书取“真经”,就跟他一起住在他家的牛 屋里,任热牛粪炙得我眼泪汪汪。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是处理一起纠纷。一个组长 因收提留款,跟一个乡干部的弟弟打架了。组长要求拘留乡干弟弟,不然就串通所 有组长“撂挑子”。乡干弟弟要求撤掉组长,不然就组织人上访。当时,乡里要求 三天完成任务,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却说:不急,冷一 冷。他稳稳当当地摆上酒桌,让我陪他喝酒。天黑了,挨打的组长就绷不住了。事 儿不处理他没法工作,任务完不成,奖金就没了。老支书说:来,喝一杯。派出所 我去几次了,人家正取材料,还得几天。你放心,就是派出所放过他,咱也不放过 他。组长走后,老支书跟我说:火候到了,乡干如果找你,你就往村里推,不要表 态。 到了第三天,乡干还真找了我,说组长素质差、胡来,得把他撤了。我支支吾 吾地应承着,到了村里如实向老支书禀报。他说:你先去把组长叫来。我把组长叫 来,组长一进门,支书就说:兄弟,为了你,俺已经向乡党委辞职了。 组长急了:那会中?他说:没法儿干。让他大喇叭上检讨检讨,还差不离,拘 留人派出所当家,人家是乡干部,派出所会向咱?俺腿都跑细了,派出所只说材料 不够,拖。 组长就让步了,说:检讨也行,得在大喇叭上。老支书说:俺和小钱尽量做工 作。组长走后,老支书让我去叫乡干弟弟。乡干弟弟来了,他让我先跟他谈。当我 说出商量的意见时,他一蹦老高,说我们偏向。平时他从不把组长放在眼里,这回 让他在大喇叭上检讨,这不是往他脸上滋尿吗?老村支书任他蹦■,掏出一根烟, 在左手拇指盖上■了■,然后点上,慢悠悠地说:这是你哥的意思。乡干弟弟瞪大 眼睛说:俺哥的意思?是啊,不信你去问问。他不过是拉着他哥哥的虎皮,哪敢去 问?老支书掐灭了烟,站起来说:你不说也行,那我就跟张书记如实说。你知道张 书记最烦乡干部掺和村里的事,要是因为这事对你哥有看法,你可别后悔。喇叭里 终于有了乡干弟弟检讨的声音。可是,除了他从嗓子里清出的“吭”声外,下面都 是我用筷子敲盆底的声音。乡干弟弟走后,老支书掏出钱对我说:你去把这钱交给 组长,说是乡干弟弟交的,让他赶紧把剩余欠款收了。如果乡干问你,你就说组长 要找张书记,你拦下了,替他把钱交了。他肯定会还你的,还了你再给我。我傻乎 乎地问:怎么不说你替他交的?老支书摇头道:那样,他眼睛要长在头顶上了。 拿到奖金,我向老支书请教怎么那样沉得住气。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中。组长 不能撤,乡干弟弟也不能拘留。其一,组长和乡干是一门人,论关系他们最近,他 们和好了,咱都是外人。其二,有好多事情,乡里怎么说,村里不能那样干。那样 干一准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村里跟乡里本来就是两张皮儿,如果乡干搅和,俺这个 村支书也干不成。其三,俺是支书,得给组长撑腰,不然谁还愿意跟俺干?你以为 这小村官好干? 因此我跟老支书成了莫逆之交。让我惊讶的是,一个村官竟能够如此纵横捭阖, 可见国人智慧。我开始明白,攻心与谋略在官场上的分量,远比政策法制重得多。 当然,也理解了钱银行怎么会和住在他家里的“劳改”有了“换帖之谊”。钱银行 是谁,待他看清“劳改”日后的价值,便有了“钱湾结拜”,就连我这个冤家也是 他结拜的受益者。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种眼光的。那次,老支书去颍川找 我,酒后跟我说,从那会儿他就知道我不是个凡人,老钱(银行)有眼光,大有没 有抢在钱银行之前把女儿嫁给我之憾。也是那次接待他,招商局长把我告给了张浩 然,而张浩然还正儿八经地找我谈话。 张浩然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我的恩人,从一般干部到乡党委书记,是他一手把我 培养出来的。张浩然跟钱银行的关系,跟我和老支书的关系差不多。钱银行虽然知 道我怨恨他,还是跟张浩然说,我是块好料子。而张浩然也说,他相信钱银行的眼 力。由于张浩然的提携,我三十岁就当了党委书记。张浩然还亲自跟我说过,要把 我培养成一个厅级干部。开始,我待他确如恩师一般。我和张浩然的关系出现裂痕, 是因为农民负担问题。 独白三 我当乡党委书记后,自然要往副县上奔。进入官场,升迁就是灵魂,谁都无法 回避。那时候中央对农民负担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定,不准超过农民纯收入的5%. 为 了多收钱,我们就得把农民纯收入定高。张浩然是“减负”领导小组的组长,他像 贼一样盯着我。他说:其他的乡里情况我不了解,你们乡里情况我最清楚。没有办 法,我只好压低。可是,我要协调各层面的关系。我需要钱,自己又不会生钱,我 不加重农民负担,我的负担怎么办? 你不让我弄,我就变通。你定你的百分之五,我不在这说事儿。不是还有“一 事一议”、“义务工”吗?我就在这里做文章。我召开班子会,把意见跟大家通报 了,当然没有谁反对。征收方案也是保密的。收钱时,邻近县传来消息,一个乡因 收统筹提留出了人命案,副县长受了处分,党委书记撤职。我心里惶恐不安,就一 个人骑上自行车下村。半路上,看有个算卦的老头,就下车给老头递了一根烟,让 他给我算算前程。 他打量我一番说:面相好啊,一看就是个当官的。眼不大却有神,耳不大却有 轮,嘴不大却有唇。天庭饱满,地颏方圆。鼻翼宽大厚重,鼻,土根也,土生金, 有钱。福相啊,能到巡抚。不过,你做了官可别跟侯书文那个龟儿子一样啊。他横 征暴敛,欺压百姓,霸占他小姨子,不得好死。他一棍把我打蒙了,我顿时火冒三 丈,可还是耐住了性子问他:你认识他?老头说:俺不认识,可是天认识,地认识, 人心认识。 我陡然起身,看到了老人嘴角上挂着冷笑。那冷笑像冰刀一样刺进我心里。他 说:你还没给钱啊。我甚至没有回头,骑上自行车走了。一路上,我心里特别窝火。 我是那样吗?我修了那么多的路,种了那么多的树,打了那么多的井,为盖学校争 取了那么多的资金,我为企业发展跑上跑下。我没黑没白地干、累死累活地干。有 谁记住了?是啊,我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上面检查,我不喝行吗?我也不想喝, 不想陪,可是,这关乎到一个乡的形象,关系到一班人的前程。我也不想收钱,可 是教师的工资、干部的工资,还有这么多要干的事儿,我会生钱啊?那一刻,我的 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山西老陈醋。 他肯定认识我。我是做过许多老百姓不满意的事儿,都是迫于无奈啊。县里要 搞作物布局调整,我犁掉了群众的麦子,种上了苹果,谁知苹果树在我们那儿根本 就不结果。虽然群众利益受了损失,可是县里领导肯定了我。我想多为群众干好事 儿,可是群众能管我的提拔吗?我想起了那时流传的民谣:农民有两怕,一怕家里 出混蛋,二怕书记提副县。我一路反思,胆囊破碎在心窝里。 他当真认识我?回到乡里,我就把派出所长叫去,让他查一查有没有在路上摆 摊儿算卦的。他们拉网似的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到一个。也许,那神秘的老人是 上天给我的谶语。 不管怎么样,有了钱,我就开始了下一轮的竞争。我在一个宾馆套房里找到那 位市委领导。当时,那是市里最高档的宾馆,里面铺着“花开富贵”的厚软地毯。 那时候,我和他已经相当熟悉,已经完全抛开了钱银行的老关系。他告诉我,只要 推荐这关能过,他保证市委常委没问题。我一直和考核组的一个朋友联系着,一切 都很顺利。可是,常委会上提交提拔人员名单时,张浩然突然说,有我一个信访批 件,关于农民负担的。其实,征求常委意见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张浩然这样一搅 就变味了。县委书记当即就说,还是浩然同志警惕性高啊,我们险些闹出政治笑话。 衡量一个干部的标准,不能只看政绩,要综合考虑。其实,县委书记心里真是感激 张浩然,及时雨啊。按要求上报三名后备干部,我是第二名,排在我后面的是县委 书记的同学,正常情况下,我提拔是没有问题的。而排在后面的那位就危险了,正 在为难之际,张浩然一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书记表面上正气凛然,心里却欢天喜 地。其实,张浩然完全可以把那封信压一段时间,等我提拔以后再查,他也不担什 么责任。张浩然——我的恩师,却唱了这出戏,可想一片愕然。 会议结束后,他倒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说是为我好,请我理解。我一句话 都没说,就去省里住了医院。 我住院期间,张浩然和钱银行一起去看我。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一起去, 钱银行已经很老了。张浩然拉上他,可见用心良苦。我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持地 流出眼泪。我以为我把眼泪交给颍水河,就不会再流眼泪了。没想到,名利场还是 刺激了我的泪腺。张浩然只说一句话:你还有机会。钱银行领着张浩然去找当年在 钱湾劳改的老领导的儿子,他当时正跟着一个省委领导做秘书。说是为了我的事儿, 我想,张浩然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并没有生活在真空里,他也想进步,面对官场, 他同我一样无奈。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钱银行的关系,张浩然还是对我手下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