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侯书文从头看一遍他的交代材料,检查是否有漏洞。他划掉一些觉得不合适的 话,让人感觉更真实些。河工写得有些多,作为交代材料,只能把它作为他和钱二 妮关系的铺垫,显然他认为那是他为政生涯的一个亮点。他又划掉一些有夸功之嫌 的句子,试图写得谦卑一些。事实上,那次河工他荣立了县政府三等功,为他日后 的提拔作了铺垫。让人费解的是,河工竣工不久,县级班子大调整,张浩然并没有 提拔,提拔的是“黑电话”。官方的消息是,河工完成后,民工撤回时由于道路积 雪,一辆拉民工的机动三轮车翻到路沟里,死了一人,伤了几个。民工因为补偿问 题,找到了一个记者。记者把事儿捅到了上层,张浩然因此受到了处分,耽误了提 拔。“黑电话”由副县长提拔为副书记,排名在张浩然之前。没办法,张浩然用心 谋事,“黑电话”精心谋官。谋事儿者“有事儿”,谋官者有官,此乃天道吧。 侯书文觉得处分的事儿有些牵强,他从一件事儿里看到蛛丝马迹。 他放下笔,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独白五 那天,“黑电话”突然来到我家里,一眼看出了我跟钱二妮的关系。钱二妮倒 完茶出去之后,他开玩笑说:你小子行啊,连小姨子都不放过。我当时就蒙了。他 又笑着说:我要是窝边有这么鲜嫩的草,说不定也把不住劲儿。我说:刚到家。他 说:回家才正常,不回家不正常。其实,我回家才不正常,不是钱二妮在,我是不 回家的。 他说:让你小姨子去做手擀面吧,我今天就在这里吃饭,也沾点鲜味儿。我说 :县长大人来了,吃手擀面太委屈您了,到乡里吃吧。他说:你就饶了我吧,天天 喝得烂醉,胃都成了破筛子了。我让钱二妮捣了些蒜泥和时香,做了茄丁捞面。吃 过饭,他说:你赶紧回去,计划生育要检查了。你要作好准备,绝对不能出事儿。 我恐惧地说: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再说了,不抽查吗,我已经许过愿了,黑猪白羊。 你是重点乡。“黑电话”说完就走了。 我哪敢怠慢,赶紧召开乡干部会议,把所有的人,包括大伙上的炊事员都动员 起来了。那一夜,乡干部基本没有睡觉,因为当时无论是软件和硬件都达不到要求 的标准,只能临时准备。第二天早上五点,五辆卡车装上所有的人员,在乡政府北 门的十字路口集结待命。 我赶到抽签现场,还真是就“抽”到我们了。“黑电话”让我安排待命人员火 速到位。之后,让我上了他的车。车子走到一个路口,我跟司机说:直行。他说: 右转。我告诉他:那座危桥不能过大车。他说:谁说的?我说:我的一亩三分地, 一年走三百八十回,还能不知道?他笑着说:聪明人也有犯傻的时候,拐弯。我说 :那不是耽误事儿吗?他说:你投胎啊?慌恁狠。 我心里纳闷,平时会议他要求最严,谁晚一分钟就得坐迟到席。所以,他布置 的工作都不敢怠慢。今天怎么了? 车很快到了桥头。他说:你下车看路,从桥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回来上他们大 车,征求意见,是冒险过桥,还是绕路而行?从你下车就卡表,到你再回这车上要 多长时间。我一头雾水地下了车。 果然,没人同意冒险抄近路。不出他所料,从我下车到车队掉头重新开拔,正 好是从我们乡北门十字路口到那个村的时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侯大书记, 搞政治,钱和关系都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智慧与胆识。你没有超人的智慧和胆 识,就没有超人的地位。 等检查组到了那个村,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做好。当然,检查十分顺利,送检查 组出村时,“黑电话”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侯大书记,好啊。回去我给你请功。可 是,我还没进乡政府,就接到乡长的电话,说检查组在村外一所破“炕房”里,发 现几个玩耍的孩子。我当时如五雷轰顶,回过神来就赶紧给“黑电话”打电话。他 接到电话没吭声就挂了,片刻又打了回来。他说:准备一下,跟我到省里去。去省 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终于打听到了检查组住的宾馆。可是,人家无论如何 不肯见面。我们瑟缩在宾馆外的寒风里,贼似的盯着他们的车去什么地方。然后, 尾随侦探他们居住何处。第二天晚上,终于在幢公寓的门洞前见到了人家。“黑电 话”差一点给人家磕头,才许进门。他说:书文书记在乡里干了那么长时间了,眼 下正准备提拔,如果这次检查出了问题,他和我都得完。我们都是农民的后代,上 扒八代都没有一个吃皇粮的,干到这份上不容易。您要是松一松手,我们这鲤鱼就 跃龙门了。你要是不松手,我们就得粉身碎骨。基层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上面骂,下面骂,中间也骂,好像我们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其实,我们也想多做好 事儿,多做善事儿,由得我们吗?计划生育要命的,统筹提留要钱的,夏粮征购要 粮,挖沟修路要人。一会儿黄牌警告,一会儿一票否决。他掏出手帕去擦眼睛。 事情总算协调好了,出了人家的门他就说:侯书记啊,侯书记,为了你,我都 跟人家当孙子了,怎么犒劳我吧?他没说完,手机响了。他说:好吧。我正好在这 里了,一会儿给你打过去。接完电话,他对我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我有一个朋 友。 我正感激涕零,不知道怎样报答他呢,听他这么说自然十分仗义地说:吃什么 呢?你安排。他说:安排最高档的,咱装完孙子,也要装一回大爷。我说:我还真 不太熟悉。他说:“假日国际酒店吧。” 也许人天生骨子里就有堕落的东西,不然就不会被逐出伊甸园。那次,我知道 人原来还有这种活法儿。我们要了白俄女孩儿,那个只会说几个汉字的女孩儿,收 起小费时还说了声谢谢。一个“谢”字,像哑炮撞进我心里,撞得我忐忑不安。我 觉得这不是平常人过的日子。我们就不是平常人,我只能这样释放不安。后来习惯 了这种消费,就觉得再平常不过了。 第二天,十一点多他们才起床。“黑电话”说他昨晚喝多了,问我,咋住这儿? 我会心地说:喝得太多,回不去,就住下了。我去喊记者,咱们去吃饭吧。他惊讶 地说:什么记者?我说:某某啊?他说:你认识他?我说:他昨天不是来看你了, 就住你隔壁。哦,我咋想不起来?我喊来记者,他们还真像刚刚见面似的。我忽然 茅塞顿开,我才是应该醉得不省人事的。可是,中午吃饭时,记者真的喝多了,大 着舌头说:大哥,兄、兄弟的活做得还可以吧?单等你的好消息呢,到时候你得请 大客。“黑电话”没有喝多,拍着他的肩膀说:当然。兄弟,有时候人得学会忘记, 不然就太累了。他转脸对我说:人家可是名记,为宣传颍阳立下汗马功劳。书文, 代表县委聊表谢意。于是,我给记者准备一箱茅台、一套西服。当时,我并不知道 他们说的什么事儿,得知“黑电话”提拔时,才回过神儿来。 我不清楚,我提拔时“黑电话”有没有说话,但我知道确实张浩然做了许多工 作。张浩然从省城看我回来,就派人去我那里查那一起信访件。当然,我是不会让 他们查出什么事儿的。当他们把结案报告递上去时,张浩然抽了一天的烟,才决定 跟县委书记沟通,为提拔我做工作。其实,我并不感谢张浩然,我的提拔已经是水 到渠成的事儿,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一年前就成了。这也是在他的提拔时,我站 在了“黑电话”一边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