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侯书文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再也没有纸条进来,他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黑电话”是不是也出了问题?不可能,如果“黑电话”出了问题,干爹一定会想 办法的。 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死神像秋千一样在他脑子里荡来荡去。过去,他曾经 参加过无数次的追悼会,从来也没有把死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生 和死的问题,只是肆意延撑生命的张力,每个时段都负重极限。如今,生命像一只 不张的胃,一肚子食物,再也无法消化了。 他有些恍惚,钱银行幽暗的鼻孔里探出的焦黄鼻毛出现在他眼前。这是钱银行 刻在他记忆里的形象。钱银行的为人就像他幽暗的鼻孔,而他在侯书文心里的分量 就像焦黄的鼻毛。是他亲手把钱银行送进了坟墓后,钱银行寿终正寝了么?也许生 命的终结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可是生命本身的张力是可以自己把握的。眼泪艰 涩地滚出眼眶。下葬完钱银行时他也哭了,是跪倒在父母坟前。他不知道为什么会 流泪,官场上那么多年,除了那次钱银行和张浩然看他,那次之后,好像泪腺已经 枯竭了。可在那长满野蒿的土丘前,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多 少年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哭过。他本打算给父母立块碑,再盖幢碑楼, 把坟头用水泥抹一下,又怕破坏了风水,终未动工。 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心里有些湿黏,像他没有张力的生命。他想起了孩 子,远在国外和正在读高中的。他甚至想起钱妮娃,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给过 她一丝的尊重。还能不能见上他们? 中午送饭时,他看到了那双黑筷子。他知道,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了,远没有自 己想的那么严重。“黑电话”不会不管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吃着馍,小心翼翼地打开黑筷子。顿时,那口馍卡在了喉咙里。 他四处找水,什么都没有,最后只好喝了一口痰盂里的水,送下那块差点要命的干 馍。侯书文眼里蓄满了泪水,那是因为干馍对喉头的刺激造成的,绝非刚才那样黏 稠。 挤出眼眶的泪水,挂在脸上。侯书文的整个脸像一个被拍碎的核桃,眼泪则是 被挤出桃仁的油,滋润着坚硬破碎的桃壳。 黑筷子里是一张白纸片。他的智商已经降到最低了,白纸片是一个混沌的世界, 是什么都有,还是什么都没有?那根稻草是不是已经跟他一起沉入了水底?G 交代 出了“黑电话”吗? 侯书文颤抖着把那个白纸片又装进去,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 原来生和死是一对连体兄弟,同时存在人的生命里,人不可能把它们分开。只 可惜,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太晚了。 等到送饭的人把碗筷收拾走后,侯书文就平静了许多。他仔细地梳理着在颍川 的一些事儿。 独白九 “黑电话”雄心勃勃地想在颍川干一番事业,因为和县长关系不太协调,就把 H 也从颍阳要过去。我到颍川任常务副书记,配合“黑电话”抓中心,分管组织人 事、招商引资,联系人大。H 任副县长,分管土地、交通、文教。加上张浩然也是 从颍阳去的,当时外界议论纷纷,说“黑电话”拉帮结派,搞专制。实际班子状况 是这样的,县长在颍川时间长,有一帮人。张浩然自然也有一些基本队伍。虽然我 和H 都在“黑电话”的麾下,但他还是感觉不能完全统住,干什么事儿放不开手脚, 并为此处心积虑。 那天,国家“两补一免”检查组来到颍川,因为有些漏洞,我不停地协调,不 停地弥补,不停地赔笑,三天下来,累了个半死。送走他们,我关了手机,躺在床 上,用座机给N 打了电话。我想让她晚上过来,话还没说出口,就响起了通信员的 敲门声,说“黑电话”有急事儿找我,让我赶紧给他回电话。 我电话一打进去他就说:又给相好的打电话吧?那么长时间占线。我告诉他, 财政局汇报检查组协调情况。 他说晚上有一个投资商来投资,让我安排个地方,然后一起陪客。我知道“黑 电话”好排场,就安排了县里最豪华的饭店。 我点好菜,“黑电话”和一个美艳的女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屋。我想,“黑电话” 这么高兴的时候并不多,市里刚换了新书记,当然也换了新思路,把工作重点放在 了招商引资上。颍川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县,根本没有招商的基础。市里检查招商 引资时,他安排在数字上做些手脚,张浩然又像只破锣一样时不时地敲一下。H 常 常找我诉苦,说张浩然已经跟她谈了几次了,不要为了政绩搞假大空,人家监督一 府两院,她又不好说什么。可是,他张浩然就不明白人大在党的领导之下吗?难道 没有“黑电话”的旨意H 能那样做吗?真搞不明白张浩然是真傻,还是装傻?“黑 电话”因此压力很大,常常发脾气。“黑电话”当了县委书记之后改变了很多,一 种霸气渐渐地从他的骨子里透出了。特别是酒桌上,他总是自己先喝一茶杯,然后 再给别人倒上一杯酒,不喝不行,实在不能喝就倒在人家口袋里,或者衣服上,不 是把人喝倒,就是搞得很狼狈。有一次他给省里的处长敬酒,人家不喝,他就跪下, 结果,喝得处长进了急诊室。对他的这种作风,下面有些微词。我虽然听到了,并 不想和他说,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人有时候挺复杂的,特别是中国官场之人,面 对民主政治和官本位、权力和监督、规则和欲望、责任和自我、尊崇与压力、理性 与诱惑、利益与陷阱、法律与人情,能把握住自己太难了。县委书记是所有公务员 中权力最大、风险也最大、压力更大的高危职位。他常常凌晨两三点给我打电话, 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对他那些非议我也特别理解。只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样 的女人能让他有这样的好心情。 他们进了餐厅,“黑电话”笑着说道:来介绍一下,侯大书记,这是“香港大 富豪贸易商会”驻内地“鸿嘉房地产公司”总代理G 董事长。我不知道这不伦不类 的老板是个什么货色,但是,这女人真是太时尚,太漂亮了。做得很精致的头发, 一看就不是小县城发廊的产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晚礼服,披了一件纱质披肩。 只是那张经过美容院打磨过的脸,虽然白皙,却遮不住岁月的沧桑。不过,这丝毫 不减她女人的魅力,沧桑反倒像秋霜落在枫叶上,促成了色彩神奇的变化。 我打量着她,似乎很面熟。她握着我的手说:侯大书记,不认识了。官做大了 就不认老朋友了。我还卖过你种子呢,不过可不是我的种子不好,是你那块地不适 合。 幸会,幸会,原来是女站长。我说你,怎么什么都变了?是脱胎换骨?还是又 一个轮回? 一言难尽,别提过去的事儿了。 “假种子事件”发生时,“黑电话”还没有去颍阳,他对G 不太了解。他怎么 会和G 搅在一起呢?G 说她是香港人了,他老公是大富豪贸易商会的会长,她又在 原来的姓名上加上了她老公的姓。这是个能折腾的女人,从监狱里出来,摇身一变 竟然成了港商。 我本以为G 不过是想衣锦还乡而已,却不想她还真想弄出点动静。她先在颍川 建了一个五星级的宾馆,承包了颍川所有的公务接待,包括各类会议。很快,G 就 成了颍川的公共人物,颍川的干部可能不知道某位副县长,但没有人不知道G 的, 当然,更知道她跟“黑电话”的关系。 那天我喝多了,跟“黑电话”说起G.“黑电话”说:兄弟,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人家有来头啊。我说:什么来头?他说:那天我从干爹楼上下来,正好碰到她上楼。 我觉得有些异常,就放慢了脚步,可她一进书房,就把门关上了。要知道,能上老 爷子书房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上去能关上门的,可想而知。这就是世道啊!她来前, 老爷子还真打了电话,说是他干女儿。如此一来,我们就是兄妹了。可是,她却说, 她的公司实际董事长是老头子。我不相信这女人说的话。但是,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那放满石头的大厅里,我就觉得那个女人面熟,原来是G.G 除了开宾馆外,还插手很多工程,都是“黑电话”亲自安排的,她也许会说有“黑 电话”的份子,谁知道呢?G 赚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银行贷了很多钱, 准备投资房地产。 那天,我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想把桌子上的报纸翻翻,订了那么多的报纸, 连头条标题都没空看,不知在忙什么。有人敲门,我没有吭声。如果我不把自己封 闭起来,永远有人敲门。敲门的人似乎知道我在屋里,不停地敲。我知道这不是一 般的人,就起身开了门。果然,G 穿一身白色套裙进来。这个女人对服装很有研究, 穿着得体、高贵,一看就是气质不凡。她一进屋就说:金屋藏娇啊,敲门也不开。 我说:G 总驾临,有失远迎。 别假文酸醋的。我在你面前还敢称什么老总。你侯大书记去我那里,从不打招 呼,瞧不起人吧? 哪能呢。连“大老板”都说你是杰出的女企业家。 算了吧。他不过是送我一件彩虹外套。像“大老板”这样聪明的人,当然知道 我的价值。我给颍川引来了那么多的资金,还是有功劳的。这次招商引资检查,如 果没有我的公司撑着,你们颍川能得第一?恐怕连作假的地方都没有。张浩然组织 省、市、县三级人大代表到我的公司,还美其名曰视察,我看审查还差不多。我的 财务部长跟我说,张主任对他审贼似的。你说,他怎么还是那德行,难怪提不起来。 大功臣,少说两句吧。我调侃道。她笑道:哦,对了,他是你的恩师。得罪, 得罪。 其实我不想跟她说张浩然。如果她跟张浩然较劲,肯定会把“黑电话”牵扯进 去。虽然“黑张”各怀鬼胎,终归没有公开矛盾。像“张”这种瘟神,躲都躲不及, 怎么能跟他上劲?再说,对于“黑电话”来说,G 和张绝不是一个天平上的砝码, 这样的失衡对他并不好。况G 只在乎她的利益而非“黑”的前程。我只好含糊地说 :算了,别声讨张人大了,对你没好处。G 总,找在下有何贵干?我想早点支走她, 有点逐客的意思。她说:官当大了就是不一样,还没有说两话,就不耐烦了?我说 :哪儿的话,G 总日理万机,怕耽误您的宝贵时间。她眼风飘过来说:你才“日李 万姬”呢。今儿我还就赖上你了,我到这里你还没请过我,补上吧。 外边有人敲门,她起身开门,是组织部的干部科长。她说:稍等,我给侯书记 汇报点事儿。我说:人家还真以为我是金屋藏娇呢。她说:就是,你还别不承认。 又有人敲门,是人事局长,她再次把人家挡在了门外。她说:走吧,看你忙的,找 地方我请客。我还真想清静一下,就随她走了。 她把我带到了她的五星级酒店,从后门进去的,当真没碰上一个人。她领我进 了一个铺着“红地毯”的总统套房,说,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会儿让人把酒菜送进 来。 我看着那宽大的床,铺设豪华的家具说:让你破费了。她说:你先歇会儿,我 给你泡壶茶。G 走进了茶室,我倒在床上,松软的羽绒褥子立刻把我拥抱了。真舒 服啊。G 端了一杯香喷喷的铁观音来时,我似乎有了朦胧的睡意,松软的羽绒被褥 变成了N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N ,说实话,N 从没有来过“红地毯”。 菜来了,当然还是七两装的茅台,就我和G 两个人。她知道我爱喝茅台。那天 我喝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就想醉一回。G 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开了所有的灯, 迷离的灯光会让人有种虚幻的,与世隔绝的感觉。我好像远离了繁杂、忙碌、劳顿、 烦扰。G 已经没有了满目的风情,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显得特别的宁静。她静静地 给我斟酒,我静静地喝着,没有劝酒的强差、敬酒的虚伪、攀酒的野蛮。 我望着她,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她笔挺的鼻梁上,有一个疤似的亮点。 不,我不想把心中圣洁的“蝴蝶结”跟眼前的这个女人扯在一起。那个黑痣像精灵 一样让“蝴蝶结”整个人都灵动起来。而这个疤似的亮点,仿佛是一个蛊影,让G 透出魔幻。不,太乱了。茅台的醇香慢慢地麻醉着我的记忆,血液欢快地在我体内 涌动,心脏的跳动反射到太阳穴上,拿杯子的手渐渐无力。我放下杯子,斜靠在沙 发上,手搭在太阳穴上,感受着欢腾的血液对手指的冲撞。我含糊地说:喝多了。 G 放下手里的筷子,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把我扶起。我倒在了床上。她出去了,我 想,她可能在收拾杯盏盘碟。 欲望像火一样炙烤我,我需要一个女人。我想挣扎着起来,又感绵软无力。于 是,我脱掉身上的衣服,掀开被子,赤裸裸地躺着。G 像仙女似的,裸身套了件吊 带睡衣飘到我跟前。她笑着说:这么急啊,我听说你功夫不错。她躺在我身边说: 感觉怎么样?她的手搭在我的下身,惊奇地说:这么硕大的东西,跟你的身材太不 相称了。我轻轻一扯,睡衣就从她身上脱落了。那感觉很好,是我跟别的女人所没 有的。那天,结束后,G 说:别让老张老盯着我。你联系人大,你们关系又特殊。 我说:“黑电话”让你找我的?不是。她说,老张表面上对他很尊重,其实并不听 招呼。 我已经酒醒了,起身说:我该走了。她说:哪去?随即拿出那把钥匙说,这就 是你的房子,我知道你夫人不在这里,什么时候憋不住了,过来放松放松。不经你 的允许我不会来的。你可以从后门进,也可以从前门进,随你。 我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住这里?她说:我都是你的了,这里还有什么不 是你的?我说:为什么?她说: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我觉得太可笑了,她竟然还说什么爱。如果是N 我肯定相信,可是从G 口中说 出,我就怀疑了。我随意在“红地毯”里瞅着,衣柜里竟然有几套衬衣、内衣裤、 袜子什么的,都是我穿的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G 精心设计的。她接完一个电话说 :你歇一会儿,我要出去一下,这里的女孩你看上的可以招进来。 我笑道:有你一个就够了。我还真不敢要那些女孩子,大概都是G 的眼线吧。 G 走时还留了一张支票。 我第二次到“红地毯”是和H.那天,H 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找个方便的地方,有 事儿跟我说。我说:到办公室吧。她说:办公室有我们自己的时间吗?我把她带到 了红地毯。她笑着说:G 肯定不收你的钱。不过,她也不会便宜你的,反正颍川的 钱随她拿。H 说,她心情不好,她丈夫听说了她跟“黑电话”的事儿,也找了一个。 我心里陡然生出怜悯,一个女人在官场拼挺不容易的,又把家庭搞得支离破碎。她 又说,“黑电话”找了一个女大学生,肯定是G 给他找的,缠绵得热恋似的。她发 现了“黑电话”和那女孩的性爱日记,黑电话的电脑上,存有那女孩的裸体相片, 满身穿着“黑电话”的名字。看上去像一段让人癫狂的忘年恋,“黑电话”怕是陷 进去了。陷进去!“黑电话”!“黑电话”只会陷进官场,不可能陷进情场,女人 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性爱史中的一个数字,也许他感到新鲜,感到刺激,会兴奋上一 阵子,但绝不会有牵挂和负疚。H 以为跟“黑电话”做过爱,为他离了婚,他就会 对她忠贞不二。太可笑了,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她应该知道,官场没有道德伦理, 只有欲望所需。 她说到一桩非法占地的案件,检查组马上就要来了。还有教师因为补贴的事儿, 正在组织上访。“黑电话”的脾气很大,一跟他说事儿他就发火。她压力很大。 我主动抱了这个女人,因为,我们不是第一次,做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做完 之后,她又给我说了几个要提拔的干部的名单,她管的那个口的。我知道,她肯定 是受人之托。后来,干部调整之前,找的实在太多,我怕影响不好,就去了“红地 毯”。我终于明白了,市领导那间“花开富贵”的含义了。 后来,“红地毯”就成了我的行宫,谣言和非议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