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头顶上的太阳似个火球,那火球不是红的,是白的,白得刺眼。你只要看它一 眼,眼就针刺了样痛,眼前也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藏在树叶丛里的知了声嘶力竭 地喊“热啊,热啊”,但片刻,知了没力气喊。极静,只听见阳光落在地上的声。 桂娥弯着腰撅着屁股割稻。 桂娥年轻时是割稻的好手。别人一棵一棵地割,可桂娥左手握着稻秆,握镰刀 的右手把稻禾往怀里一搂,然后只听见“嚓”的一声,七八棵稻禾化成一捆倒在桂 娥的脚下。桂娥不但割稻快,做其他事,如栽禾、捡棉花、挖红薯,不管干啥活, 村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同桂娥比。那时桂娥拿男人一样的工分,十二分。 桂娥现在老了,手脚再没以前麻利了。半亩稻谷割了一上午还没割到一半。桂 娥越割越慢,手没力气,握着磨得锋利的镰刀像握着一把木刀。空气不但稀薄,还 烫热,吸进肚里,像吸了一团火。桂娥尽管不停地呼吸,还觉得胸闷,嘴巴也用上 了,大口大口地吸气。桂娥觉得极热极渴,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胸窝里沁出来。 汗水掉进了眼里,眼涩痛得张不开。身上一件汗衫早已湿透,能拧得出汗水。带来 的一壶水早喝光了,喉咙干得冒烟。早晨喝的两碗稀粥,也早变成汗水了。肚子里 也似有鸡爪样的东西抓个不停。 一群麻雀飞来,歇在稻秆上,不停地啄吃着稻谷,这就像啄在桂娥的心尖上。 桂娥想站起来驱赶麻雀,但僵硬的腿不听使唤,桂娥不但没站起来,反而一屁股坐 在地上。桂娥只有“哗——哗——”地赶麻雀,麻雀不理睬,仍理直气壮地吃着稻 谷。桂娥便叹口气:“唉,真老了,树老了当柴烧,人老了无用处,连麻雀也欺负 我老了,也不怕我了……”桂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麻雀这才飞了,但没飞 远,仍在稻田上低飞盘旋,片刻又散落在稻秆上。桂娥捡了块泥巴,朝麻雀扔去, 麻雀这才极不情愿地飞走了。 “桂娥,日头这么毒,咋还割稻?老命都不要了?快回家,你以为你还是三十 年前的桂娥?来,先喝水。”福生一个劲地责怪桂娥,桂娥的眼窝子湿了。桂娥丢 下镰刀,坐到田岸上,接过福生递过来的水,便往嘴里倒。水加了糖,很甜。 “你养的两个儿子,还不如养两口猪、养两只狗。这么热的天,让你这个老婆 子割稻,自己在家享清福。他们不心疼你,你要自个儿心疼自己。” “不能这么说……”桂娥为儿子辩解,“金锁成了家,也有干不完的活。银锁 娶不到老婆,心里难受不愿干活。成家了,准愿干活,也准会心疼我……” 福生“哼”一声冷笑:“不说了,你先回家弄饭。这稻禾我来割。” “别,人家看见了会说闲话。” “还怕人家说闲话?人家已说了三十年,该说的早说了,再没话说了。再说我 们马上要合盖一床被子,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怕啥?” 福生说的是实话。桂娥三十岁那年,男人在鄱阳湖里捕鱼,突然刮起狂风,下 起暴雨,船翻了。桂娥跌跌撞撞跑到湖滩上,倒在男人身上晕过去了。醒来后,桂 娥的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耳畔满是轰隆隆的雷声,满是雨点砸在湖面上的噼里啪啦 声。“你咋这么快就不要我啦?你不是说还要我为你生铜锁、铝锁、铁锁吗?我一 个怎么生呀!”桂娥的哭声稠得如一块黑布,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哭得泪人样的 桂娥三番两次要往湖里跳,都被村人死死地拉住了。金锁抱着桂娥的腿喊:“娘, 娘,弟弟饿得一个劲地哭,他要吃奶……”金锁的话如一盆泼来的冷水,浇醒了桂 娥,自己的眼一闭,死了就死了,可金锁、银锁咋办?桂娥便断了死的念头。桂娥 便回家,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肉里放了蒜、葱,香喷喷的。桂娥把一大碗肉放在男 人的跟头:“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我好悔呀,好悔昨天没弄红烧肉给你吃。” 昨天,男人突然说想吃红烧肉,桂娥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咋吃红烧肉?还有十 几天就端午节,到时我再烧肉给你吃。”男人说:“好,好,端午节吃红烧肉。” 桂娥的哭诉,让村人的眼里都湿了,许多心软的女人跟着哭出声。一时,村子上空 荡着厚厚一层黑乎乎的哭声。 日子还得过下去。桂娥一个人拉扯着金锁、银锁,日子自然过得极其艰难。福 生帮衬着桂娥,耕田耙地、挑水担粪的力气活,福生总抢着干。开初福生总在下半 夜帮桂娥干活。桂娥知道后,福生再不偷偷摸摸地干,而是光明正大地干。村里有 了许多闲言碎语。也有好心的村人撮合福生和桂娥一起过。福生和桂娥也有这个心, 哪知十三岁的金锁不同意。桂娥苦口婆心做金锁的思想工作,说福生做了他的爹怎 么怎么好,金锁就是不松口。金锁还说:“如你同他过,那我不认你这个娘。”桂 娥只有死了这个心。两人只有偷偷地好。桂娥安慰福生:“待我们的孩子都成家了, 我们再在一起过。” 金锁已成家了,福生唯一的一个女儿也嫁出去了,只等银锁娶了女人,福生和 桂娥便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了。 但就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银锁。银锁已不小了,二十八岁。村里同银锁同 庚的人生的崽女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但银锁的女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主要根源还是 桂娥家太穷,村里别的人家都住进了二层的楼房,差一点的也住进了红砖瓦房。可 桂娥家呢?住的仍是低矮的泥坯屋,墙是自家在田里砌的土砖。泥坯屋有些年头了, 墙面裂了不少缝。刮风天,风呼呼地从墙缝里往屋里灌,睡在屋里同睡在外面没啥 两样。桂娥低声下气求了不少媒人,但女人一进泥坯屋,一句话也不说,脸黑着, 转身便走。这怪不得女人,哪个女人不想住楼房,住瓦房?结婚后自己盖,那得吃 多少苦?盖房不是说盖就能盖,而是要好多好多的钱。钱又不是那么好赚的。银锁 的婚事便一直拖着。再拖下去,银锁有可能打一辈子单身。桂娥急得夜夜睡不踏实, 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多。 “想要女人嫁给银锁,得先盖房,楼房盖不起,得盖幢青砖瓦房。要不我找我 女儿要点钱。”福生女儿嫁的男人在市里一所中学当校长,女儿女婿对福生还孝顺, 他们早要福生同他们住在一起,但福生放心不下桂娥,一直没答应。 “这不好。” 这时银锁来了。银锁见了割稻的福生,脸阴了。银锁说:“娘,那事村长答应 了。” 桂娥“啊”了声,再说不出话了,看了银锁一眼,又看了福生一眼,便低下头 继续割稻。 “那事指啥事?”福生看着银锁。 “就是乡长的爹想娶女人的事。” “你,你混账!你,你是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