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二年的九月,我开始上初中。 当时的初考不报志愿,考试成绩一般的,是按学生的住址就近分配。成绩特殊 好的就被分在了省重点学校大同一中。我的均分儿九十六,属于特殊好的,就接到 了大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这个学校在城西,离城十里,学校要求学生全部住校。 那年还属于“困难时期”,全国人都吃不饱,学校里的集体伙食就更差了。星期六 下午五舅舅用自行车把我接回家,我一口气吃了六碗搁锅面。搁锅面就是先做好菜 汤,再把面条下在菜汤里。我妈看我饿成这个样子,她哭了。她说我们不能在那儿 上了,我们回城哇。就这样,在大同一中上了一个星期课,我妈就再不让我去了。 我在家坐了一个星期,五舅舅托人把我的学习手续转到了校场中学,说好是让 星期一去报到。 校场中学在南城墙内的校场街,离我们家圆通寺庙院不远,最多也就是个二里 路。学校敲钟,坐在我们家里就能听得见。我们院慈法和尚说,这个学校的前身是 大同女中,大同女中的前身是民国初期成立的教会学校,而教会学校又是由清朝末 年就建立起的一个基督教堂改成的。敲钟是他们的传统,现在的这口钟就是当年的 那口钟。 好几天没上学,我就在家里翻着看新书。我妈说:“你不写作业,就看?”我 说老师没布置作业。我妈说:“非等得老师布置?自己就不能布置?那农民种地等 得谁给布置,那不都是自己给自己布置的?”我不敢再说了,再说的话,我妈肯定 又说“不好好儿学那就回村跟疤存银放羊去哇”。我妈是个文盲,连半个字也认不 得,可她就是要逼着我学习,从不让我出去跟孩子们玩儿。我跟学校一回了家,她 就说上炕做作业去!我说我在学校做完了。她说作业还有个做完的?再做。我不敢 反对,只好上炕把作业再做一回。老师经常指着那些不做作业的同学表扬我,你们 看看人家曹乃谦,作业又写了两回。无论大考还是小考,我妈都要我跟她说说得了 多少分儿。我从不撒谎,考几次就说几次,考多少就说多少。我考了九十分儿,她 说“才考九十分儿。别学了,回村跟疤存银放羊去哇”。我考了九十九分她也骂我 说“跟疤存银放羊去哇”。她就知道只有一百分才是考好了。我要考了一百分,高 兴地跟她说,妈我这次打一百分儿了。她听了也不表扬我,还是拉着脸,说“你敢 不打一百分儿”。 我不在家的那五六天里,我妈没白天没黑夜地担心我,担心我吃好了没,睡好 了没,让同学欺负了没。担心得她自己反而吃不好睡不好,身体给上了火。她一上 火,背后的那个米面布袋就痒痒。她背后的肩胛下,长着个拇指大小的肉瘤子,软 软地垂吊着。她说那是米面布袋,人背着它一辈子有吃的,饿不着肚子。可她一上 火,她的米面布袋就痒痒。我到后院跟慈法师父要了碘酒,给她涂抹在上面。可过 了两天我妈说她的米面布袋痒是不痒了,可又开始疼起来了,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 我说我去叫慈法师父,让他给看看。我妈说:“不叫他不叫他。正好今儿是星期日, 不影响你明儿去上学,你跟妈到医院。” 医院的大夫说这个瘤子已经坏死了,必须得动手术摘除掉。他给开了票让我们 上三楼手术室。手术室的人给我妈嘴上堵了块湿纱布,我妈一下子就昏过去了。他 们把我妈用担架抬进了里屋,不让我进。十多分钟后抬了出来,抬到一间病房,放 在一进门的那张床上。跟我说:“小孩儿,把你妈看好,别滚地下。”说完他们走 了。病房三张床,另两张空着,屋里静悄悄的。我推推我妈,我妈动也不动。我低 声“妈妈”地叫,她也不理。我再大声地叫,她还是不理我。我放开声趴在她身上 哭,就摇就“妈妈”地呼叫。门开了,进来个女白大褂,问我咋了。我就哭着说, 我妈死了。她低头看了看我妈说:“正常,没事,还昏迷着呢。还得半个钟头才能 醒。你看,这不跟睡着一样?”我再看,是跟睡着一样,我这才不哭了。 快中午了,我妈才醒来。睁了一下眼,看我,我叫妈,她不理我,又闭住眼睡 着了。又过了好大一阵,才又睁开眼。我叫妈,她这回答应了一声,看我,含含糊 糊地说“做作业去”。我说妈咱们这是在医院,她瞪住眼想,想了一阵,这才慢慢 地明白过来,问几点了。 我妈在病房躺到天快黑我们才出院。她身上还没力量,扶着我的肩慢慢回了家。 我说妈你上炕缓着,我给做饭。我做的是拌疙瘩汤,是跟后头院慈法师父学的。我 妈这是头一次吃我做的饭,她夸说,比医院的饭香。 我说妈你没有米面布袋了,那以后要是饿肚子该怎么办?我妈说妈的没有了, 你的就长大了,那你就能养活妈。我说我又没米面布袋。我妈说你也有,你是自己 看不着。我问我的在哪儿。她就用手扳着我的手,在我背后摸,果然给摸住了,也 在左肩胛下边,就像是黄豆那么大。我说我的不大。我妈说俺娃人小,等人长大了, 它就也跟着长大了。我说妈我多会儿才算是长大了。我妈说等你参加了工作,能挣 上钱养活妈,那就算是长大了。我想想明儿我才正式去上初一,这离长大太遥远了。 星期一上午,是五舅舅送我到的校场中学。 校门朝北,有个很高大的洋式样的砖雕门脸,门额上用繁体字雕着“山西省大 同市女子中学校”。在门的右侧面才挂着个白油漆大木牌,上面写着黑字:校场中 学。 大门的左侧是大礼堂。叫做大礼堂,实际上只能是在解放前的女子中学时期当 礼堂用,它可容纳不下后来的一千多号师生。学校干脆把这个礼堂隔了好几个房间, 有校长室、教务处、团委,还有一个会议室。但从外表看,这还是一个大礼堂。这 个礼堂很有特色,地基快有一般的房那么高,得上十二个青石阶梯,才能上了礼堂 门前的砖墁大平台。听我们庙院慈法和尚说,我们学校的这块地方在古时候并没有 房子,只是处很大的操场,用来操练兵马。所以这条街就叫做校场街。这个平台就 是当时教官的指挥台。怕人从平台上走掉下去,平台的左右和前面,用砖垒着花楼 墙。和礼堂配套的是用碗口粗的圆木搭建在平台右侧的钟塔。钟塔四面像是四个木 云梯,无论从哪面都能攀登着上到钟塔的最高处。上面用木板搭成人字形的房顶。 房顶下吊着大铜钟。平台的高度加上木塔的高度,钟塔足有三层楼房那么高。 大铜钟里面有个垂着的舌头,舌头下拴着根绳子,绳子顺着木云梯又顺着大礼 堂的墙基垂在地下。站在下面用手抖动绳子,铜钟就被敲响。当当、当当、当当… …我在家里常能听到的这种“当当、当当”的声音,就是这个钟发出来的。敲钟这 个权利是传达室的吴大爷专有的,别人谁也不能动。学校针对学生专门有条纪律是, 谁敢敲钟谁敢上钟塔,开除你没说的。 五舅舅领着我,拿着张条子找到了雷鸣霆校长。雷校长不像个有文化的人,模 样长得像电影里头的日本鬼子松井,但他说话笑笑的,很和善。他还亲自把我交给 了六二六班班主任张老师。 中午放学一进我们圆通寺庙院,我看见家门吊着锁子。我心想我妈这是到医院 换药还没回来,正思谋着,她在后面喊我。原来她是怕我认不得回家的路,到学校 接我去了。可她也没和我打招呼,是悄悄地在我后面跟着。她是看我自个儿能不能 回了家。 班里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学号儿,是按入学时的学习成绩排下来的。一号是班里 初考时成绩最好的学生。在大同一中我的学号是三号,转到了校场中学,我是五十 四号,老末儿。 校场中学没高中,只有初中。每个年级六个班。我们六二六班是年级里的最后 一个班。班主任张老师眉脸长得不好看,还挺着个大肚子。她说的是县里头的那种 处理普通话,说“黑”是“孩”,说“没”是“买”。这倒也无所谓,可她动不动 就恼了,她问孟牛牛你笑啥?孟牛牛说我姓孟。她说你是故意地打岔,孟牛牛说我 真的是姓孟,我要哄你我不是个人。同学们听了都笑,这下张老师更恼了,大声喊 说“你出去”,就把孟牛牛撵到教室外。学生把她问的“笑啥”听成“姓啥”了, 像这样的事,她也生气。反正是,不值得气她也气,可气也没用,管不了学生。最 后她就不管我们了,全凭同学们自觉。 课间十分钟,男生们就好玩“顶牛”,就是把一条腿盘起来,两手抱住脚,用 膝盖当武器向前冲锋,去把对方弄倒。斗士们只能用一条腿蹦着“走”,冲、撞、 躲、闪,这不凭气力,凭的是能保持住平衡的技巧。 我观察,在这个班里头谁也顶不过一个叫汪灵利的学生,他一往起抱脚,同学 们就都离他远远的,怕让撞倒。 “应县蛋。你来!”他冲着我说。我出生在应县下马峪村,可我在十个月大的 时候户口就成了大同市的人。大概是因为我妈从不让我出去跟孩子们耍,整天就跟 她在家呆着,所以我的口音一直带着应县腔。我从一中转来才半个月,同学们就给 我起了外号,叫“应县蛋”。 斗牛这种游戏,我在小学时就玩儿。当时在班里我的个头中等,气力也中等。 可顶牛,我是班里的第一。那些身高力大的,没两个回合我就要让他人仰马翻。自 来了六二六班,我没跟同学们玩过。我跟同学们不熟悉,不好意思上去参加。一下 了课我就在班外靠墙站着,看他们耍。 汪灵利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一条腿蹦着,冲着我冲过来。我往开一躲,他撞在 了墙上。同学们哈哈地大笑,汪灵利也笑。边笑边重新抱起脚,蹦到了我跟前。我 也只好抱起了右脚。 汪灵利想胜我的心情过于迫切,急马乱枪地没有一点章法,叫我连连地把他弄 倒三次。最后一次爬起来,身上的土也不顾得拍打,又大声吼叫着说:“这次不把 你撞个老奶奶晒干逼,爷对不起你。”说着又向我冲来。他前几次爬起来脸上的表 情尽管是有点尴尬,但还都是笑模样。这次冲过来时,脸上带有点怒气。我就躲就 想,这次让他赢了算了。但一看四周围观战的几十个同学里,有好多女生,其中还 有我认为是我们班里模样儿长得最好的那个叫岳林林的女孩。于是我决定还不能输 给他。正这么想着,他却已经倒在了地下。这次他连我碰都没碰住,就自己没掌握 住平衡给摔了个仰面朝天。围观的同学们哈哈大笑,噢噢怪叫。这时候,上课的钟 声“当当、当当”地响起来。该着上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了。 正低头做作业,汪灵利过来了,把紧握着的拳头伸向我:“来!不服来!” 他这是要跟我比比谁的拳头硬。这也是男学生们的一种玩法,叫“碰圪都”。 “圪都”就是拳头,这大概是北魏时期传下来的鲜卑语的发音。我们大同地区有好 多这种鲜卑语,如说“他跑了”是“他杠了”,说“追他去”是“断他去”。再比 如,叫“爸爸”是“鞑靼”。 碰圪都这种玩法可不跟顶牛一样,顶牛是凭技巧,碰圪都这全凭着咬紧牙坚持, 你只要坚持住,不怕疼,对方就会告饶认输。 他的表情已经不是刚才的那种恼怒的样子,而是有种嘻皮笑脸的成分在里头。 我说上自习呢,看老师来了的。他说不怕,来来来。说着他拳头就往我的手上杵, 我只好握紧拳头招架着。他是站着的。我没往起站,仍旧坐在座位上。我并没有发 力,只是被动地用拳头抵挡着他的拳。班长昝元过来了,往走拉他,他一下把班长 推得差点儿摔倒。班长说我叫张老师去。 汪灵利可能是想在张老师来之前就拿下这场挑战,击打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 越来越足。我仍然是原来的做法,被动地招架。虽然是招架,但我一直保持着用拳 头的正面在迎战,不能让他击打到我的手背。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认输,全班都在看着你,岳林林在看着你。我的拳头 越来越疼,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地疼。我盼着他再用点劲,这样的话,我的手就 会麻木起来,就能跟他坚持到永远。 我们就这样碰了足有百十多下时,我觉得出他的拳头已经没有了力量,速度也 放慢了下来。我心想他这是已经快认输了,或者是要找理由停战。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班长推门跑进来,围观的同学们各回各位儿,把凳 子桌子碰得砰砰响。 汪灵利趁机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只是班长进来了,班主任张老师并没有跟在后面。 我的右手疼得不能够捉笔写作业,我只好用左手翻着看书。这时,有个人影站 在了我的跟前。抬头看,是汪灵利又来了。又是把拳头伸向了我,又是嘻皮笑脸的 样子。 “不服?来!”他说。 这么个死皮赖脸的东西,给你点颜色瞧瞧吧。这次我也站了起来,将拳头握紧, 去迎接他。 “别跟他碰!有刀!”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大声地冲我喊。 可是,已经迟了,我的拳头迎住的是藏在汪灵利手掌里的削铅笔刀。这种刀的 形状像一把扫地的扫帚,又像是人的小腿加脚板部分,学生们管这种铅笔刀叫脚板 刀。这种刀不是机器做出来了,是铁匠手工打制的,很笨重,也很耐使。 我右手的中指被刀刃刺破足有两厘米长的口子,起初能看见白白的骨头茬,紧 接着就有鲜红的血涌冒出来。我一下子慌了,左手紧紧地攥着右手,不知道该怎么 办。 “校医!找李校医!”又有女孩的声音在向我喊。可我不知道这是在喊什么, 我没听过“校医”这个词。 “走走走!我领你我领你。”孟牛牛拉住我就往教室外跑。 李校医用黄胺粉给我止了血,用药棉和纱布给包扎了伤口。这个事我不能向妈 妈隐瞒,我就实话实说地告诉了她。她把我领到了后院,让慈法师父看看我要不要 紧。慈法师父捏捏我的手说:“还好,骨头没断。”他给我的已经胖肿起来的手掌 背涂抹了些碘酒,说这两天别着了水。我们回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敲门送来了两 盒儿“跌打丸”,告给咋吃咋吃。 我妈没有骂我,还破例地吩咐我说,俺娃手疼就别做作业了。